商品十:紫砂壶 恍然隔世(第4/8页)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干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干什么?"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干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缝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缝店,就在那条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业街。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阳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缝问:"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缝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这回脱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恭喜啊……"

那些欢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阴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艳,陡地张满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血,无边无际,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脱,挣不开……

"咦?"冷不丁,有人欢叫一声,"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赞,"你皮肤这样白,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谢谢。"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脱开了去。

"那连理壶还好吧?"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只好壶呢。"女子又说,"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阳,静静地照着空荡荡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像上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