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障(第3/3页)

她们心下晓得利害,知道这件霞帔断然拖延不得。只是为了给侧侧一个下马威,怀了看好戏的念头,要看她如何窘迫羞惭,忿然作色。这是多年来玩弄新人的手段,她们曾经一一经历,此刻方自觉该羞愧的正是她们自己。

技艺的高下或能以时日弥补,境界的高低却是一时赶不上的。绣女们不是没见过风浪,从青鸾到夜笳等无不是此等人物,不想遇上一个新来的少女,亦能有偌大气魄。

屋内鸦雀无声,绣针刺破锦缎,云霞如烟似雪,漫漫而来。

此后几个时辰,绣女们陆续回归,剩了占秋一人赌气未至。

晚膳后,侧侧在花厅瞧见占秋,刚想招呼,对方冷冷瞪她一眼,拂袖而去。莲萝在旁插嘴道:“以前她仗了是坊主的挂名徒弟,颐指气使的,现下嫉妒你一来就要正式入门,心下难免不顺。”

“我确是幸运,但我不仅是凭了运气才能到这里来。”侧侧伸出十指,曾刺破过多少回,鲜血淋漓的,方有今日的巧手。莲萝若有所思地望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说到底,所谓运气,不过是千万次头破血流后,尚未粉身碎骨。

“不必强拖她回来,绣这种霞帔的机会,将来很难再有了。”侧侧如是说。

从宫中流出的逾制纹样,就算不会绝后,也已是空前。莲萝兴奋地点头,想像今后如何对人夸耀。侧侧望了占秋离去的地方,默然摇了摇头。

刺绣霞帔循序渐进地进行着,间中或有疑难,侧侧对了其他霞帔的样式推敲,很快自行解开。小皇帝的款款心意,在霞帔里展露无遗,而其中的风险碍阻,也从犹疑不决的花纹里流露。深宫幽秘的规矩,无人知晓的郁暗,齐齐锁在繁复累叠的绣样中,艰难地呼吸。

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

世间的重峦叠嶂,在这生花玉指下,成了裁金集翠的霓裳。

有时,侧侧会因了其中的一朵云彩,斜倚屋外阑干,想起一丝别离的情愁。

绣制衣衫,原来是与那主人对话,偷听背后的心事,也无意地泄露自己的故事。

瑶世和绮玉来探望了几回,见她与绣女相处甚安,放心而去。两人时常差人送些糕点果子和精巧玩意,侧侧从不私藏,一律让绣女们尽情挑选,自己捡最后剩下的取了。

她明白恩威并施的道理,偶尔的骄横独断,反令人敬畏景仰。当两个绣女为了谁下针更好而争吵,或是谁的纹样过了界,谁又弄错了该绣的纹路,她一句话抵得过数十句,斩钉截铁,敲金震玉。

“听我的就是了。”侧侧如是灌输诸女。

她是她们的眼、她们的手、她们的心,指引诸女绣出绝世倾城的纹样。

眼看青鸾就要返回文绣坊,占秋终于沉不住气,几次在屋外有意无意地走过。若撞上了众人,故意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掩了眼底的一股热。

侧侧知她放不下颜面,找绮玉寻出占秋往日里得意的绣件。莺游蝶舞,鱼红鸭绿,有丹青难传的美妙,坊主的挂名徒弟实力可见一斑。侧侧赞叹之余,趁一夜风缓月明,敲开了她的房门。

占秋冷淡地开门,望见她手中的绣品,愣了一愣。

“请姐姐教我。”侧侧说得恳切宛转,明透的双瞳里并无心机,纯是对刺绣的痴迷。

“罢了……”占秋禁不住她的目光,再不摆前辈的架子,将脸上虚饰的骄傲齐齐卸下。她不好意思地拧了拧侧侧的脸,笑道:“你这个人呀……真是没大没小……”

两人坐了一夜,占秋将霞帔上已绣好的纹样细致地剖析分明,侧侧一点即明,聪慧的反应叫占秋应接不暇,愈发信服了她的判断。

“唉,难怪六位师姐对你客气有加。”东方露白之时,占秋打了个哈欠,半是叹息半是羡慕。

刺绣霞帔的十日,侧侧和绣女们如羽化的蝶、蜕壳的蝉,见证彼此的成长。她的性情依然温润如玉,但有时会陡然挑了秀眉,眼神偶尔掠过一道凌厉光芒,举手投足宛若行云流水,声气则是笑看世事的爽朗。

揽镜自照,她看到眉眼细微的转变,发呆地想,紫颜和姽婳也会有容颜渐变的时候吧?

想过又笑,那两人一个颜面千变,一个驻颜有术,唯有她自己,会将岁月的痕迹写在面容上,染了胭脂,皱了双眉,老了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