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障

在文绣坊的头几天,侧侧的日子过得清闲,每日翻书阅画,看女工们弹棉纺纱,织布染衣。雪白的长线如一道道冰幕,将前院后舍遮掩串连,张眼即可见玉色兰香。

等她熟悉了门户,四师姐瑶世分了十个绣女在她手下,要她赶制尹贵妃诞辰的霞帔。侧侧拿到花样一看,霞帔上绣的是龙纹,不由深为疑惑。她这几日读过织绣纹样的画谱,皇妃与皇后用的霞帔虽同是深青质的织金纻丝纱罗,但皇妃应绣凤而非龙,唯贵为皇后者,才能用织金云霞龙纹。

“四姐,尹妃这件霞帔的图样,怕不是内廷弄错了?”

瑶世慧眼星闪,望了她笑道:“这是小皇帝命内廷的画师所绘,断不会弄错。”

侧侧似有所悟,捧了不合礼制的绣样,在厢房中思索良久。两个时辰后她走出屋,召集所有绣女。

初次对了十个比她年长的人说话,侧侧眉宇间并未露怯,按心中设想说出诸人的分工。

霞帔长五尺七寸,宽三寸二分,所用的纻丝俗名即称“缎”。侧侧从库房取了一匹深青织金缎料,铺在桌上道:“今次想请诸位用压金彩绣来绣这件霞帔,需要的捻金线和五彩云纹的丝线都在这里,四人用钉金绣云霞龙纹,余下的人各选三四种颜色的丝线,以平针绣纹样内的轮廓。”

众绣女见侧侧挑了圆金、木红、灰绿、月白、宝蓝、雪青、鹅黄、缃色等近三十种丝线,纷纷咋舌。有个叫占秋的绣女,自恃是青鸾的挂名徒弟,当即说道:“七手八脚的,又用这么多颜色,可不就乱了。”

侧侧在作坊中已瞧过十几人分工作业,闻言微笑道:“这里有我绘制的整张绣样,你们依次而绣,绝不会混淆。”众绣女凑来看了,一幅绢素上手绘了霞帔光艳富润的纹样,又用线头扎出不同丝线的次序,端的是妙思巧构。

众人无话,照了侧侧的想法,先将绣样描到缎子上,固定好了绣绷,俩俩对面坐定。十指玉笋穿金线,锦缎上顿时起了旖旎春风,一针针争妍斗艳。

侧侧瞧了一阵,见她们绣得大致无错,就走出去央厨房为诸女煮绿豆莲子汤。炉火起灭,侧侧的心随之降了急躁火气,用心地盛起一碗碗汤,如刺绣裁衣般怡然。

和这些妯娌媳妇们好生相处,她会在文绣坊寻获很多新伙伴。侧侧如是想。

她怀了愉快的心思走回,笑容忽地滞在嘴边,绷架上的花样已全然换了模样。绣女们无动于衷地瞥了她一眼,整齐一致地绣着鸾凤云纹。

“你们……”

窃笑声从丝线背后传来,宛若冰花错落,洒了凌乱的一地。

侧侧走近,绿豆莲子汤放在案上,倔强地盯着诸女。占秋毫无愧意地端起甜汤,呼呼一大口,“好喝得紧,你们都来。”于是一众人懒洋洋品着汤水,丢下孤零零的绣样。

侧侧一言不发地捡起一根针,手起针落,将绣错了的凤纹一一退回拆去。诸女冷眼瞧着,见她退针的速度极快,连剪断线头的死针亦从容不迫地解开,手法熟练已极。

“喝完了汤,请重新绣。”侧侧不愠不火,淡然说道。

诸女面面相觑,不料她能如此沉着,迟疑地捧着碗。占秋丢下碗冷笑,和侧侧对峙相望了一眼,径自走了。余下诸女稍一犹豫,也放好碗去了。

“摆什么主子架子,她可还没入文绣坊的门呢!”

“想差遣我们,再活二十年吧。”

“就让她一个人去绣,看她能如何?”

幸灾乐祸的讥讽,故意扬了声给她听见,一句句如针刺人。侧侧抿嘴听着,是紫颜的话,定当付诸一笑。她歪了头,想到这里果然笑出了声,拍拍脸颊,深吸了口气。

绮玉进屋时,讶然发现侧侧一个人在刺绣,看了拆落在地的丝线,她明白几分,拉了侧侧的手道:“你的性子太温婉了!这些女工爱倚老卖老,有的仗了自己在绣坊呆了十多年,最瞧不起新进子弟。别说是你,坊主以前也被她们欺负过,不过她露了一手好武艺,就把这些人镇住了。”

“我虽会些拳脚,可明明是一家人,何苦……”侧侧停了针线叹道,“大家和和气气过日子不好么?”

绮玉打断她道:“你错了,有人的地方就不会简单。何况文绣坊一千八百余人,想过沉香谷那种与世无争的日子绝无可能。不怕告诉你知道,我小时不爱说话,甚至连爹娘也懒得搭理,每日沉默寡言,直到来了此地。你想,有三百人在我手下,不露一手强硬的手段,谁会服你?”

侧侧心想,若是姽婳,恐怕早就一不做二不休,尽数迷倒了事。她不是不会配制简单的迷香,可走到那一步去惩戒女工,就是她的失败。

真想换一张更冷静的面容,让文绣坊上下不再忽视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