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第2/3页)

桂花的香气再次袭来,这香气像浓郁的夜色在景仁宫里落下。我想起早春细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烟雾在雨水里散开。水是碧清的,绵长的水草在海底的风里飘摇。青雾中提一篮花的少女,白皙的脸色朦胧如月。四月的海棠张开柔软的花瓣,热风一直吹进花蕊深处。我向各个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双腿成为触须与茎蔓,我在看不见的风景里躲藏,却发出声音,吸引猎物。红色的墨水在我眼前散成万千根线缕,景物模糊一片,我觉得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游,我们十指交缠,四肢坚韧的根须一直穿入对方,顺着血液进入彼此的核心,我们希望攫取对方最彻底的养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层。把它交给我,或者将这水果里全部的汁水吸干,让我干瘪枯萎,而你由此充盈丰满,让我腐朽变老,而你因此强大不朽。我是在这个时间舔尝死的滋味的。我带着雪花天子,想要穿透死去一个没有阴影的地方,那里只有无尽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围绕着他的黑色雾霭,像纷飞的落叶盖满地面,他将带着他崭新的骄傲与荣光再次出生,钟鼓与丝竹的乐声最终穿透山峦与密林传来,欢喜是以音乐的形式传遍身体的,而这欢喜似乎超越了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在这一瞬间,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没有疲倦带我们进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变白变亮。景仁宫是一条大船,在河流里轻轻摇摆。景仁宫又四面环水,暖风融开冰层,送来粼粼波光。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不吃,不睡,只要一点水就能维持生计。世界是一个圆满的孤岛,我们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岛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礼服,变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拢的箭袖说,珍,我想藏你在这里,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还想将你藏在这里,带着你,每时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声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里溢满柔和的光芒。而内宫深处,是否有人看见珍嫔的改变,她脸色妩媚,双唇红润,眼含春水柔波?

莺络说,二月的那个夜晚,景仁宫上空有微红的光笼罩着,远处有闪电照彻夜空。但是没有惊雷,也没有冰雹雨雪。奴才们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监,在靠近内室的门外,兢兢业业,听着屋里的动静,然后饱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写下皇帝的房事记录。老太监一脸庄严,自同治皇帝驾崩后,他就成了宫里最无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重操旧业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可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因内室传来的私语与呼叫声颤抖不已。

景仁宫上空的红光搅扰了太后的睡眠,太后被梦里的火光惊醒,以为宫里有火情发生。福子说储秀宫陆续派出的五名太监一直守在景仁宫门外,直等到晨光初现,红色的光褪尽。二月的夜晚,不仅景仁宫里无人成眠,就连皇太后也只睡了半个时辰的好觉。皇后定神看着天空中奇怪的红色,猜测景仁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祸事,惊动了上天。只有永和宫平静如初,但瑾嫔同样没有安睡的迹象,卧房里的打嗝声让六个宫女坐立不安,然而瑾嫔始终没有撩起帐子,瞧瞧异常的天空,她用身体的不适代替了情绪的不适,她的眼里噙满了因为打嗝而涌出的泪水。

一层金色的尘埃,映亮了这座独立的城。这里是整个京城最早醒来的地方,仆役们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煮茶、打扫,准备主子的衣服和饰品。二月,我连着三天彻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刚从梦中惊醒。我从一片混沌中分离,一夜间长出了新的皮肤和骨骼。而我的孤单像金色的尘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见日光里金子的颜色,而我所见的每个人对此视而不见。我闻到炭火里不可言传的香味儿,而她们对此毫无察觉。树木裸露的枝条如此优美,许多浓荫藏在里面,风变软了,我从身体里醒来,她们还在身体里沉睡。

皇后,妃嫔,福晋,淑人,公主,命妇等,在偏殿前轻声耳语。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积着恶意的目光。最深的恶意来自皇后。皇后扬起脸,下颌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蛮,她高高的颧骨上潜伏着傲慢与含混的激情。我从未见过被如此纯粹的愤怒占据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滚,而狂躁的风正从她坚硬的骨骼间传来,这风里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们纷纷向前来的皇帝屈下双膝。皇后收起眼里的黑色风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着一抹霞彩,驱散了空气中令人焦灼的对峙,他的脚步向我而来,带着霞光和笑容。他与我携手,站在即将熄灭的灯火中。他带来的安详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与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后和瑾嫔的痛与恨。皇后将一只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带着水仙又甜又涩的味道。她很快被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这味道带着,远离口唇间渐次增加的烟味。同样的,烟的味道,在瑾嫔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烟,还伴以呛鼻的刺激。瑾强忍鼻翼边的十二个喷嚏,一直将它们带回寝宫。瑾一踏入永和宫,便放心大胆一连打了十二个喷嚏,扑在床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