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1888年,十七岁的光绪皇帝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忧郁。围在他周围的几个女人,却是花团锦簇,满面喜气。太监们站在体和殿门外,大公主,王侯的福晋,宫眷们,站在皇太后的左右。每个女人脸上,都溢出不必遮掩的喜色。为皇帝选嫔妃,是宫里最重要、最有悬念的节目,她们忙碌的眼神,在皇帝和秀女之间不停飘移。皇帝站在皇太后左侧,是这人群里最为瞩目的一个。他与她们格格不入,不是因为他是里面唯一的男性,以及身上明黄色的袍服,而是因为他的忧郁和沉默。一团乌云停在他的眉宇之间,让殿里的灯火为之暗淡。他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比如说,一棵桂树下,比如说,海边的一块礁石上。

在扬起脸之前,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殿里燃着的香料没能遮住这突然涌现的天然香气,它湿润,美好,带着让人着迷的甜味儿。我听到皇太后对近旁的荣寿固伦公主说,今天的香很特别,比往常要好闻许多。我听到女人们在闻香时,满意的叹息声。我扬起脸孔时,皇太后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迷住了双眼,桂花的香气将她带入幻境。我毫不怀疑我是进入了幻境,因为眼前的人,让我恍如隔世。如果我在九岁时就见到了皇帝,那么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安排与宿命。在皇帝向我投来的目光里,幻影与真实快速重合,雪花天子与皇帝重叠,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没有在我眼前变淡消融。从这一天开始,他深入我的记忆,成为我死与不死的理由。他没有惊诧,没有意外,他脸上泄出的欢喜,如与旧友重逢。而我的惊诧却全都写在脸上。很快,我所有的惊奇与疑问都溶解在他的笑容里了。

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皇太后问,这是几月了,还有桂花开?有人立即说,这是十月了。皇太后自然知道已是十月,她想知道的是,这突兀的香气是一种吉祥的征兆,还是不祥的预示?但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这香气带来的好心情让皇太后放下心来。皇太后打量他他拉氏的这位小姐,在不合时宜的花香里,眼前浮现出自己年少入宫的情景。那时她十六岁,也是这般清秀端纯……他他拉氏,满族,镶红旗,侍郎长叙之女,主事萨郎阿之曾孙女。她点了点头。陕甘总督裕泰的孙女儿。她转向皇帝,又向他点了点头,作为对这件礼物的恩准。然后,她又一次吸入莫名的花香,香气直入心脾,那些已经丢失的少女时光,又一次贴近她,使她为之动容。在这一刻,我受赐为珍嫔,姐姐受赐为瑾嫔。

尽管我高瞻远瞩的母亲小心隐瞒我的消息,可两位差不多已到提亲年龄的格格,还是传到了皇宫。我和姐姐从广州返回京城后,即被召为秀女,参加选秀。

我认为母亲过于紧张了,有那么多女孩子聚在一起,难道不是件很好玩的事么?何况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而我只要做一个不雅的表情和动作就可能被淘汰。

当我乘轿,第一次进入这座华丽之城时,看到的,却是皇宫里弥漫着的黑色雾霭,一重重的恶意。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觉察这种恶意?这恶意不断闪现在一重又一重建筑的影子里。这些影子阻挡我看见宫殿真实的形状。这恶意还隐藏在一张又一张堆积的笑容里,连笑容也是一重又一重的影子,阻拦我看见他们真正的脸和表情。我问瑾,是否看到这黑色的飘浮物,恶意?瑾说,哪里有什么飘浮物和恶意?是你太紧张了。

不是我太紧张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城不可能住有活着的人。我还觉着,当我走完这城中的最后一扇宫门,就会老朽衰亡,因为这恶意俯视我,用锐利的眼神剥去我的层层衣装。我满腹狐疑,望着眼前的许多宫女,忙碌的太监执事,这里太冷清了,鸟儿都装在笼子里,花都养在瓷盆里,没有茂密的树木,天空和地面一览无余,然而这里戒备森严,这座传说中的城,像极了福晋故事里的迷宫,故事的结尾是,永远是,没有人能活着找到走出迷宫的出口。当我乘轿一步步深入这城的核心,我的疑问是,这里是否真住着一个活着的皇帝和一个活着的皇太后,他们准备挑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不可能活着住在这里。她能活下去么?

文师傅说中了,虽然白天才刚刚开始,可我却走在一条夜路上,恐惧在我皮肤上蔓延,恶意排斥着我。一路上,我都在求玉皇大帝和佛祖保佑我落选。然而,一会儿工夫,当我们彼此看见,我却忘了做鬼脸,一束明亮的光穿透我,在我身上击发出响亮的回应。笼罩在我头顶的恶意顷刻间退去。当我们看见对方时,我承认,我只是太紧张了,而不是恐惧占领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