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天子

据说,伯父为了挽留文廷式,给了他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可在我看来,伯父实在是为了房顶不被我们的笑叫声掀翻,才请来了文师傅。

文师傅住在前庭的客房里。这样,他们经常能在晚饭前后见面。伯父喜欢和文师傅聊天。伯父欣赏文师傅的口才,也喜欢他的诗文。文师傅最先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伯父又和文师傅成了忘年交。文师傅是江西人,尽管梳着辫子,戴瓜皮小帽,着长袍马褂,是伯父的座上客,可他是地道的汉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的后人。

身为满人,我们规定自己在这个以汉人为主要成员的国家,是地位最尊贵的少数人,但我们敬畏汉人的历史与文明。自从崇德皇帝带着他拼凑起来的军队,通过野心、欺诈、阴谋、许诺,以及天赐良机,使他的儿子,福临,住进明朝皇帝的宫苑以来,我们一直以汉人的规矩与趣味,改造着我们自己的规矩和趣味。这一点,我们却从来不愿承认。我们仰慕汉人久居的富庶之地,仰慕他们美丽的瓷器与丝织品,还有他们闲适优雅的生活。但是,汉人在他们过于精致的生活与自相残杀中衰落了。一旦我的满族祖先看准时机,就毫不费力地抢过了汉人的政权和国家。我们学会使用汉语。在学习中,我们开始迷恋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礼仪与规范,我们渐渐消失在他们繁复的文化与历史编织的迷宫中。

所以,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化,我们被改变了。我们只留下了满族人的发型和服饰。我们甚至忘记了满语。我们造作的语调,无非是在炫耀和强调过去血腥的征服。朝堂上颁发的文件,都用满汉两种文字写成,那是为了提醒满族人,不要忘记自己的文字,也是为了提醒汉人,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但是,自从我们离开马背,我们就在一步步走向虚弱。宫里规定皇帝是有骑射课程的,但是没有人再以骑射,当作一个满族男人必备的技能与荣耀。春秋时节,宫廷照例要去郊区狩猎,但是狩猎变成了郊游,而不是为了训练旗人的体魄与强悍的性格。就连八旗子弟,也已成为浮夸娇弱的公子哥的别称。汉人发明了那么些个愉悦性情的游戏,书法,诗歌,戏剧,水墨画,这些东西,一旦染上,就会为之着迷。我们在熟习汉人的书法时,放下了我们自己简陋的文字。我们在学习汉语诗歌的韵律时,忘记了北方的自由与荒蛮。我们在汉人婉转的曲调中沉睡,血液中奔腾的热情变得细柔哀婉。我们是自愿被改变的。我的祖先从未想到,当我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君临这片神秘的土地时,出现在我们眼里的城郭与园林,优雅的人群,已经为我们内心的臣服与虚弱,拉开了序幕。

如果我能回到祖先的时代,我将理解太后为什么会以无比贪婪的心情积累财富,也会明白,她为何会将整个紫禁城,变成了每日必须上演剧目的舞台。也许我会最终理解,为什么皇帝和他的皇后、妃子,都成了这座华丽之城的演员和道具。而我,皇帝深爱的人,又为何会被沉入这禁城中的水井里。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从我们进入汉人建造的城市和园林,以不竭的热情疯狂享用他们的丝绸和瓷器,被这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物品绚丽的光芒所围困,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盲目迷失。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胜者,我们只是一群闯入者,被优雅萎靡的文化弄得头晕目眩,汉人开启了我们的欲望,然后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满足我们,我们毫无戒备地沦为自己贪欲的仆从。

我们占有和使用汉人的一切创造,却要装出一副鄙视他们的样子。他们写一句诗,就能让我们的皇帝寝食难安,大动杀戒。我们收割汉人的头颅,焚烧他们的书籍、戏剧,抢掠他们的珍宝,我们将抢来的宝物装满了紫禁城,又建造圆明园,继续我们占有的梦想。我们屠杀他们中最优秀的分子,将所有汉人逐出朝堂,我们只信任他们中那些次品,让他们戴上我们赏赐的、插着羽毛的圆帽。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我们畏惧这块陌生的土地,畏惧他们身后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并不能胜任统治这样一个国家的重任。或许,我们已经预感到,所有华丽的开端,只是一个同样华丽的假象。

恐惧。恐惧是最终的根源。

七岁的时候,我并不认识恐惧。在伯父的后花园里,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害怕的。吃树叶的绿虫子,正在褪壳儿的蝉,草丛里的蚂蚱,池塘里的青蛙,雨季盛大的风声和倾盆大雨,还有最严重的东西——男人的装束。所有我姐姐害怕的东西,我都不怕。因此可以说,是后花园将我和姐姐区分开的,像南方和北方那样鲜明,像东方和西方那样明确。从园林开始,我们渐渐演变成截然不同的珍儿和瑾儿,珍嫔和瑾嫔,珍妃和瑾妃。我越是深入眼前无限的世界,我的姐姐越是远离我。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与衣服颜色不相称的绢花首饰,端坐在凉亭里。她远远望着我。那些大人阻止小孩儿做的事,她都牢记于心,或者她天生就不喜欢与花园里的昆虫、鸟类相识,她害怕所有非人工的东西,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恐惧的含义,并小心地使自己免于这个词语的伤害。所以,她的手不曾被植物锋利的叶片割破,衣服没有被蚂蚱肚里的汁水染绿过,她的皮肤不会被南方强烈的阳光灼伤,更重要的是,她永远不会因为这些事,受到照看我们的老嬷嬷的威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