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祭:净体 十一

  夜色下的南淮城有着迷人的景致。那些破烂的棚屋、泥泞的小道、堆满垃圾苍蝇乱飞的街区,以及浑身汗臭的力夫与衣不遮体的乞丐,在暗淡的光线下都隐去了身形,不再像白昼那样丑陋而刺眼,南淮城剩下的只有一片流光溢彩的明丽。这时候站在高处俯瞰南淮,很容易就能看出这座城市的贫富差别,以城中心王宫附近为分界线,越往北走,越是灯火通明,那些据说能八班边城照亮的灿烂火烛,与天空中的皓月繁星交相辉映,体现着繁荣的南淮的勃勃生机。

  往南却正好相反,灯火越来越疏,越来越少,完全不成气候。等到了这座高塔的脚下是,除了亲王府内部之外,外围一圈几乎是漆黑一片。暗夜隐藏了所有的污秽和罪恶,不安定的因素就在其中静默地流动。这里是贫困与犯罪的温床。

  “我见识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有权有势的人,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云湛说,“非要住在这种穷人扎堆的地方做什么呢?当然你本身就是个黑道头子,倒也不怕有什么小偷来偷袭。”

  “所以我遭受了报应,”石隆叹了口气,“让自己的女儿在家门口被人绑架走,之间音讯全无。”

  说话的时候,两人正站在观景塔的高处,距离顶部约有五分之一的差距,因为再往上的石梯因为年久失修而毁坏了,而石隆也无心再去修葺。不过这个高度也足够了,可以一眼望到楚唐平原的辽阔远方,把南淮城的全景尽收眼底。这一层塔四周特意没有封住,视野很开阔,当然高处的风也很猛烈,但对两个习武之人而言,也不算什么。

  “以前各族还打得热闹的时候,斗兽场里生意很不错,几乎天天都有精彩的角斗,其中夸父和狰的肉搏更是受人欢迎,”石隆伸手指着如怪兽般匍匐在黑夜中的斗兽场遗址,“那时候贵族们都以能在斗兽场里获得一个好座位为荣,为此还经常发生点纠纷。所以这座石塔最早的主人,一位品级不算太高、总不能获得好座位的贵族一怒之下开始兴建观景台,想要在斗兽场之外另出机杼地解决自己观看斗兽的难题。”

  “于是他心满意足了?”云湛问。

  石隆摇摇头:“没来得及。这座高塔足足建了有一年多,结果就在竣工的那一天,还没能等到看上一场角斗,南淮城就被敌国攻破了。这之后整个九州陷入了长时期的战乱中,知道和平重新到来,斗兽场再也没有启用过一次,终于完全被遗弃。”

  “真是一个悲剧的故事啊。”云湛没心没肺地感慨说。

  “所以我站在这里远眺的时候,经常在想着那位连名字都没人记得了的贵族的遭遇,”石隆凝视着远方,“那么挖空心思地想出来这个主意,又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营建,到了最后,却什么都没能得到。而这世上又有多少和他一样,殚精竭虑地做着注定没有收获的蠢事呢?”

  云湛思索了一会儿:“你好像挺有感慨的,是在解释你从来不去参与政事的原因吗?”

  石隆懒洋洋地往身前的石头栏杆上一倚:“政事?老实告诉你,我连考虑一下‘为什么我从来不去参与政事’的心情都没有,因为那件事半点也不好玩。我只做好玩的事情,我喜欢做的事情。哪怕是花费心力建造一座注定没有用的高塔,只要做这件事的过程合我心意,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原来我猜反了啊,”云湛揪揪鼻子,:“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你和那位无名贵族其实是同一种人。所以你才喜欢这座塔。”

  石隆一笑:“这一点算你说对了。我当年打听清楚这座塔的来历之后,就很想成为它的新主人。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位无名贵族的心情:永远居于人下,永远不可能在斗兽场重争到最好的位置,虽然在平民们心目中是引人羡慕的阶层,但和其他贵族比起来,他又只是被挤在角落里的小角色。怀着那样心情的人,也许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点什么来吧?即便是一次都没有使用就被敌国破城,即使是对旁人没有意义、完全属于彻头彻尾的蠢事,对他自己来说,却未必全无意义。筑建这座塔本身,就是意义。”

  云湛本来想挖苦两句,石隆说的话却触动了他的记忆,让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回想起那段没落贵族的压抑生活。我又何尝不是在做着那样的蠢事呢?他想着。那时候不好好念书,不好好习武,拿着每个月的月例钱到赌场鬼混,图的是什么?不外乎就是想证明,尽管我是一个出身没落贵族的小虾米,尽管我是一个身为羽人却飞不起来的可怜虫,我的生活轨迹也该由我自己来把握,假如没办法把握的话,哪怕让他多转一个微小的角度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