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4/7页)

我没有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穿着单薄的衣裙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倾听着大海的叹息和退潮声。过了一会儿,我飞快地转身朝回走,随手关上西厢的那扇门,经拱门又来到了楼梯口。

这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响成了一片,比刚才更吵了。餐厅的房门已经打开,离席的客人正陆续往外走,只见罗伯特站在敞开的门旁,里面传来吱吱嘎嘎挪动椅子的声音以及嘈杂的谈笑声。

我缓步走下楼梯去迎接他们。

那个夜晚是我在曼德利第一次参加舞会,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犹如一块巨大、单调的画布。如今回首往事,只能想起一些支离破碎、比较清楚的细节。要说背景,完全是模糊一片,隐隐约约浮现出无数面孔,其中没有一张是我认识的。乐队哼哼唧唧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一曲接着一曲,似乎永远没有止境。我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脚下迎接迟到的宾客。我觉得在舞池中旋转的老是那些舞伴,脸上老是挂着那种凝固的笑容,他们扭腰挪步,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只看不见的手所操纵。

舞会上有位妇人,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芳名,以后再也没见过她。当时她穿着条用鲸骨圈撑起的淡红色裙子,大概属于过去某个世纪的款式,具体属于十七世纪、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我便不得而知了。她每次从我身边经过,华尔兹舞曲都正好奏到轻快的音节,于是她和着旋律又是躬腰又是摆身,同时还冲我嫣然一笑。这情景一次次重复,乃至变成了机械性的习惯动作,这就好像在轮船的甲板上散步时遇上了同样热衷于这种锻炼的乘客,我们深信待到经过前边的那座桥梁时还会跟他们擦身而过。

我至今仍记得她的样子:两排白牙异常醒目,颧骨上浓妆艳抹,脸上的微笑空洞却欢快,显然玩得很高兴。后来我在餐桌旁又见到了她,她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食物,把鲑鱼和龙虾蛋黄酱满满当当堆了一盘子,端起来躲到了一个角落里。还有那位克罗温夫人,穿一套荒唐可笑的衣裙,不知扮的是历史上的哪个风流人物,谁清楚是玛丽・安托瓦内特[19]还是妮尔・格温[20],要不就是这两人荒诞离奇的综合体吧。她激动得不断尖着嗓门叫嚷:“能参加今天的盛会,你们得感谢我,而非德温特夫妇。”由于灌了香槟酒,她的声调比平时要高一些。

我记得罗伯特把一托盘冰块掉在了地上,记得弗里思看见闯祸的竟是罗伯特而非临时雇来的侍者,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我真想跑到罗伯特跟前,和他站到一起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这我是理解的。我今晚的运气比你还糟。”我现在仍记得,当时浮现在我脸上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与我眼中的痛苦格格不入。我记得亲切友好但冥顽不灵的比阿特丽斯当时偎在舞伴的怀里观察我,点头给予我鼓励,腕上的手镯叮当作响,面纱不时从热汗直冒的额头朝下滑。我仿佛看见自己又旋转着跟贾尔斯在一起狼狈地跳舞,他怀着善良的心肠真诚同情我,使我不忍拒绝他,可他牵着我在踩着脚跳舞的人群中穿来穿去,犹如在赛马会上牵着一匹马。他当时的话至今仍言犹在耳:“你的衣服真漂亮,这一比,让那些人全显得傻里傻气。”愿上帝保佑亲爱的贾尔斯,他以这种朴实、真诚的方式表示同情和理解,以为我对自己的服饰大失所望,以为我担心会露出寒碜相,以为我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斤斤计较。

弗兰克给我端来一盘鸡肉和火腿,可我无法下咽,后来他又把一杯香槟酒送到我跟前,我却一口也不想喝。

“希望你喝一些,”他轻声说,“我觉得你需要提提神。”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抿了三口酒。他眼上蒙着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古怪,看上去老了一些,像换了个人,平添了一些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皱纹。

他俨然一副舞会东道主的样子忙着招待和应酬客人,为他们敬烟敬酒、提供食品,偶尔也迈着庄严、艰难的舞步,带着一副呆板的表情跟别人舞上几圈。他的那套海盗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拘谨,络腮胡子在红头巾底下乱蓬蓬的,一副惨相。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在光秃秃的单身汉卧室里对着镜子把络腮胡子套在手指上做卷儿的情景。可怜的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我从未问过他,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对曼德利的最后一次化装舞会究竟讨厌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乐队仍在演奏,翩翩起舞的一对对舞伴似牵线木偶一样走来走去,忽而横过大厅,忽而又转回来,可那个在一旁观看的根本不是我本人,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活人,而是一个有着我的形体在那儿站着的木头人,脸上固定着微笑的道具。站在旁边的也是一个木头人,脸上蒙着面具,挂着虚假的笑容,那双眼睛不属于我所爱恋、我所熟悉的那个男人。他那冷冰冰、木然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投向一个我无法涉足的充满痛苦和悲哀的地方,投向我不能理解的隐秘精神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