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江湖是狂暴旷野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

——普希金

拾江湖是狂暴旷野

这一天,居心叵测的校方又把尸体解剖课调整到了上午。顿时,市西卫生职校三年级甲班的教室里爆出一片哀号,只有坐在最末一排靠窗位置上的乌鸦撇撇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谁都知道现在尸体资源奇缺。市西卫校又在全市卫生职校中业绩排名最末,学生最不省心,在官方眼里,该校的地位连小老婆养的庶子都及不上,简直就是丫鬟生的私生子。所以每逢分配医学教育资源,新鲜尸体总是被其他学校哄抢而光,市西卫校多年来唯一可解剖的人类尸体就是该校的老校长。

老校长原是个医术精湛的外科主刀大夫,在美国留过学,高级知识分子,一贯性格孤傲、鹤立鸡群。这本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往往都一览众山小,但偏偏生不逢时,遇到了十年动乱,其他没本事的同事、领导、下属、子弟们纷纷反水,齐心协力把他推举为第一个批斗对象。

老先生——那时候还不老,正当壮年,被剃阴阳头、贴大字报,五花大绑成“飞机式”——两手反剪身后,弓腰九十度高高撅起臀部,头戴一顶一米多高的白色高帽,龙凤飞舞地上书“我乃高精尖反革命分子”,脖子里挂一块沉死人的大铁牌,用大红油漆很喜庆地刷着“医术低微、心术不正”八个大字。且不说这上下两条标语逻辑矛盾,摆明着是血口喷人,反正先生每次都穿戴着这身行头现身革命教育大会舞台,总是迎来全场欢呼——可见先生的群众基础有多扎实。批斗完就似一场戏散场,该干吗还干吗,群众继续要求“医术低微、心术不正”的“高精尖反革命分子”进手术室工作,当然是在很多身穿绿军装、臂膀上套着红袖套、手持宝书的革命小将的威严监视下。

凡此种种,无须细表。十年动荡,先生一没自杀,二没发疯,但从此成了个极度阴郁的人,嘴唇抿得像两把刀片,嘴角重度下垂,镜片后的目光寂静、冷酷,像两根冰锥,看谁扎谁。虽平反后他多次被提拔,最后还成了副院长,但他看人的眼神始终没缓过来。同他对视过的人都说,在他眼里,我们就宛若一条条僵尸。

等先生将近退居二线的年纪,组织安排他到市西卫生职校任了校长,像一株千年古藤盘踞在教学楼里,寂静冷酷地扫视着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小僵尸们。过了几年,先生患了胰腺癌过世,临终前阴森森地留下遗言,说知道学校医学教育资源紧缺,缺少尸体解剖,他自愿捐献自己的遗体,供卫校教学之用。

实在说不清老校长这一遗愿到底是诚心为医学教育事业献身呢,还是要跟苟活世上的大小僵尸们开一个恶意浓浓的玩笑,反正最初那几届学长是吃足了苦头。你想,美国医院里就有强制规定,无论大夫医术多高超,都不得给自己的亲属动刀,因为“关心则乱”。如果手术台上躺着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定会干扰到大夫的情绪和判断,导致更高的风险。如果手术台上躺的是自己的仇人,那倒也没什么,就看医生医德如何了。但如果手术台上躺的是一个活着时就以眼杀人、叫人不寒而栗的人呢?对初次参与尸体解剖课程的卫校学长来说,手术台上躺着的是持续几年来用阴霾的眼神冷冷俯视他们的老校长,虽然他本尊如今变成了僵尸,但死不瞑目,眼帘微微开着缝隙,解剖过程中冷不丁地朝他脸上望去一眼,会感觉老校长还在用那种“你们这帮小僵尸可要好好解剖我,千万不要浪费啊”的眼神扫视他们,情绪很受干扰,简直难以为继。

等到乌鸦这批学生进校时,老校长的遗体早已在马尔福林里泡了十多年了,他们也没被活着的老校长用冰锥一样的目光扫视过,心理障碍比较小,但饶是如此,头一次上完解剖课,卫校食堂供应的红烧大排,浓油赤酱,那肉的颜色,就跟老校长的遗体内脏差不多,整班的学生都面无人色、食难下咽,唯有乌鸦一人喝汤吃肉,神色自若。

由此可知,解剖课安排在上午还是下午确实大有讲究。上午课程一结束就要吃中饭了,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想到又要面对酱油色的老校长遗体,三年级甲班怎能不哀鸿遍野呢。

“告诉同学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要解剖的乃是新货!”解剖学老师笑眯眯地宣布,他平时一贯是冷若冰霜的,看来这次连老师自己都充满了期待。老师原先也是市西卫校早年的学生,是乌鸦他们十六年前的学长,曾经在活老校长冰锥一样的目光扫射下挨过了三年卫校生涯,后来又带领历届学生解剖了十三年的老校长——真不知道他的脑神经是什么打造的,居然没有分裂或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