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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璐,”我低声说,“我找不到通行证了。”

“在你的背心口袋里。忘记了吗?”

我松了口气,摸到通行证后又放回背心口袋里。轮到我时,我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一边递上通行证,一边小心地垂下目光。从鼓浪屿出来时十分顺利,可现在进岛时卫兵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皱起眉头看了看我的通行证,又盯着我看。

“你为什么要去鼓浪屿?”他问。

“我住在那里。”

“你住多久了?”

“一辈子。”

“多久了?”他握紧步枪喊道。

“24年。”

他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我的通行证,低沉地嗯了一声,看看我身后排队的人群,又冷笑一声。最后他终于朝着等在海边的渡轮挥了一下手臂。“你走吧。”他说。

我感觉如蒙大赦。

我们的渡轮是一艘小汽艇,十几名乘客挤在船的两侧。日本人占领厦门前,往返鼓浪屿和厦门之间的轮渡至少能搭乘一百个人,而且每隔10到15分钟一班。可如今只有这艘小汽艇,发船时间全看日本人的心情。小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可我们仍然等在岸边。驾驶小船的日本水兵长着一张扁平脸,胳膊下面夹着步枪,他用手掏了掏耳朵,又抖了两下。等耳朵掏好了,他拉动一根线,汽艇轰鸣着开始发动。我吓得全身一抖,抱紧膝盖。小船离开码头,向隔开厦门和鼓浪屿狭窄海域驶去。

我们下船登岸。刚离开鼓浪屿的哨卡,佩璐就转头问我,“你看清是范昊甫了?”

“是的。”我伸手挽住她肩膀,贴近她说,“我当时跟他面对面。可他转身就走,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没告诉佩璐,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看来这个范昊甫一向喜欢随心所欲地冲人眨眼睛。

“看样子他抛弃了爱国热情,过上了放荡生活。还把可怜的蟋蟀一起拖下水。”

佩璐口中热乎乎的气息喷到我脸上,带着愤怒的情绪。我又回到了鼓浪屿——远离了日本侵略者、霓虹灯、夜总会、卡车和公共汽车——我平静下来,觉得范昊甫的行为有疑点。他的确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着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举止和想法,可我觉得他爱国是发自肺腑的。而且,我想起郑惕曾经说过,范昊甫准备为国流血牺牲,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看,我们不应该急着下结论。”我说,“也许他们是在乔装行动。”

“不告诉联盟里其他人?”

“联盟里其他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还存在吗?即便存在,我和佩璐还算联盟的人吗?

“我知道。”她说,“我答应过我丈夫,不会再参与联盟的事。可是……”

她话没说完,可我心里明白,她想到了被害的父亲和我们当初的复仇誓言。

“好吧,”她握紧我的手,“我想你说的对。虽然我们今天看见范昊甫一身皮条客的打扮,挎着个旗袍开衩到这里的漂亮姑娘,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进夜总会,也不能断定他已经堕落了。”她笑了起来,“好了,告诉我,你更喜欢谁,阿什利·威尔克斯还是白瑞德?”

“我吗?”我很高兴能换个话题。阿豆出生后,我对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渐渐没了兴趣。但我并没忘记,在日光岩的那个下午,我对佩璐的承诺。

“是的,你啊。你会选谁呢?”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亮着灯光的窗口、铺着砖瓦的屋顶和围着栏杆的露台,看向挂在日光岩上方的一轮明月。“阿什利·威尔克斯是个谦谦君子。”我说,“他总想做正确的事。”

“所以呢?你最喜欢他?”

我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他了。他的大鼻子太高了,前额又太窄。他这个人太……”我不想说出来。

“冷冰冰?”

“跟白瑞德比的话。”

我们俩像女学生一样咯咯笑了起来,聊着电影往家走。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分析这两个男人的性格,为什么心地好的痞子会比不完美的绅士更吸引我们。我们暂时不必去谈论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打仗、饥荒,还有郝思嘉漂亮小女儿之死。

***

我本以为当晚的梦境里一定全是《乱世佳人》里的场景。如果我够聪明,就应该闭上眼睛,想象着身穿白色礼服的郝思嘉跑到楼下坐在门廊里的样子,蓬蓬裙和荷叶边在她身体周围散开。我应该回想塔拉庄园一排排的树木或者十二橡树庄园翩翩起舞的人群,我和聿明也在其中。可我只是爬上床,闭上了眼睛,让睡意像网一样将我拖进梦乡。

日出前,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田地里,看着四个手持步枪的日本兵,梦里的一切栩栩如生。日本兵爬上屋顶,快到屋脊处时停了下来。“进去。”其中一个日本兵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喊道,“不要出声。不然。”他在空中挥了一下刺刀,冷冷地哼一声。我和那个农民的家人急忙跑进屋里,外面只留下农民妻子的尸体,当作吸引老虎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