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保罗是应罗伯·多里森的要求到罗丹岛来的。他把袋子里的衣物放进柜子抽屉,心中不禁又纳闷:罗伯到底想说些什么,或者是期望他会有话要说?

罗伯的太太吉儿·多里森是保罗的病人。她的右脸长了一个脑膜瘤,从鼻梁延伸到脸颊,看起来像个紫色的球。长年累月的溃烂在脸上留下了疤痕,良性瘤虽不会危害生命,但却十分影响美观。保罗曾经为许多长瘤的病患开过刀,事后也有许多病患写信来表达感激。

他反思过无数次,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验尸没有结论,也找不出死因,似乎连科学都无法解释。起初,他们以为她出现了栓塞现象,却又没有证据,然后又假设她是对麻醉或手术后的药物过敏,但这些可能性后来也被一一否定了。保罗自己身上也并不存在疏忽——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经过验尸官仔细的检验后,认为在手术过程中并没有出现疏失。

手术录像带更加证实了这一点。脑膜瘤是常见的病症,因此医院会将手术过程录下来,以备日后教学之用。事情发生之后,医院的医疗委员会连同三位别州来的医生一起看了录像带,还是找不出差错。

检验报告里提到了病人的病史:吉儿·多里森体重超标,动脉有硬化现象,迟早需要进行冠状动脉分流手术,她患有糖尿病,而且因为长期吸烟,还患有肺气肿的初期症状。但这些都不会立即威胁生命,仍旧解释不了她的死因。

吉儿·多里森似乎莫名其妙地死了,仿佛上帝忽然决定要召唤她回家。

罗伯·多里森跟其他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一样,提出了非正常原因致死的诉讼,被告包括保罗、医院,还有麻醉师。保罗也像大部分医生一样,买了医疗事故保险。大家告诉他,一般来说,在没有律师陪同的情况下他最好不要跟罗伯·多里森交谈;就算有律师,也只能在罗伯·多里森刚好在场,而保罗所说的话又不会被用作证言的情况下交谈。

这个案子拖了一年都没有进展。罗伯·多里森的律师收到了验尸报告之后,立即请另一位医生来看了录像带。他大概可以想象自己的客户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保险公司和医院的律师启动了各项程序,把案子一拖再拖,诉讼费用自然也节节上涨。他们虽然不会明说,但必定希望罗伯·多里森最后能撤销指控。

保罗·佛兰纳过去也遇到过几场这样的官司。只是这一次,他在两个月前收到了来自罗伯·多里森的一封信。

他不用带着那封信也记得上面写了什么:

亲爱的佛兰纳医生:

我希望能跟你亲自谈谈,这对我非常重要。

恳请你来一次

罗伯·多里森

在信的底端,他附上了地址。

保罗看完后把信交给律师,律师们都告诉他不要理会,医院里的旧同事也都这么建议。他们说,算了吧,等案子了结之后,如果他还想跟你谈时再说。

可是在罗伯·多里森潦草的签名上方,那行简单的恳求打动了他,所以他决定不理会他们的建议。

他心里知道,自己早已疏忽了太多事情。

保罗披上夹克,走下楼梯,穿过前门来到车旁。他从前座拿了装着护照机票的皮夹,却没有返回屋里,而是往小旅馆的另一边走去。

靠海的那一边风很冷,保罗停下来拉上夹克拉链,夹紧腋下的皮夹,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感觉到冷风咬啮着他的脸颊。

他想起在巴尔的摩曾经见过的暴风雨前夕天空的景色:天空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灰;远方,一只鹈鹕低低掠过海面,翅膀平伸着随风滑翔。他不禁想象,当风暴来袭时它要飞去哪儿?

保罗在海边停住了脚步。海浪从两个不同方向卷过来,在交汇处激起了羽毛状的浪花。空气又湿又冷,回头望去,可以看见小旅馆厨房里那一盏黄色的灯光,艾德琳的身影从窗户旁一闪而过。

他想,明天一早就得跟罗伯·多里森谈谈。气象报告说风暴下午就要来,大概会持续整个周末,因此再晚就来不及了。他也不想等到星期一再打电话,因为飞机星期二下午从杜勒斯起飞,所以他最迟要在早上九点离开罗丹岛。他不想白跑一趟,可由于风暴的关系,一天时间变得很紧张。星期一可能会停电、淹水,谁知道风暴过后,罗伯·多里森那里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想冒险。

保罗从没来过罗丹岛,可他确信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找到罗伯·多里森的家。他发现这个小镇只有几条街,大概半小时之内就可以从镇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站在沙滩上发了几分钟呆之后,他转过身朝旅馆走去,又看到窗户里艾德琳·威利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