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8页)

摩亘这才透了一大口气。他听说过雪麟像孩童般害羞。商店里鲜少见到雪麟毛皮,因为它们很怕人,而且不管是商人还是猎人,任何人只要杀害雪麟被逮到,就得承受亥尔的雷霆盛怒。雪麟逐雪而居,夏天便远远地移往山里。想到这里,摩亘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不知那头雪麟今晚在空气中嗅到什么气息,才会来到离山区这么远的地方。

天还没亮,他就知道了答案。一阵如蜂群嗡鸣的狂风袭来,将帐篷掀翻吹入河里。他缩成一团靠在马旁,任风雪刺痛双眼,苦等着似乎永远不会来的黎明。等到天色终于变亮,一切也只是从一无所见的夜色变成一片混乱的乳白,摩亘甚至连在眼前十步开外的奔流河川都看不见。

他心中涌起一股无助、可怕的绝望。即使身穿带帽兜的厚重外套,他依然浑身发冷,狂风像狼群般在他四周旋绕咆哮。他搞不清楚河的确切位置,只觉得世界是一片形状全无的盲目混乱。他强迫自己回想河的位置,僵硬地站起身,感觉马在他给它披上的毯子下冷得发抖。他嚅动冻麻的嘴唇,对它喃喃说了句话,然后转过身去,听见马紧张地一扭身站起。他低头顶着风雪前进,几近盲目地走向他认定的河流所在。河流突然在暴风雪中隐隐出现,水流湍急,旋卷着雪片。他弯下身子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走到足迹尽头,却发现马不见了。

摩亘站着不动,出声叫唤,风却把字句又塞回他嘴里。他朝风雪中的一处影子迈出一步,那影子却在他眼前融入一片白茫茫之中。待他再度回头,已不知他的行囊和竖琴究竟埋在雪堆里的什么地方。

他盲目地前行,在融入风雪的大石块和树底下用双手挖雪,到处寻找。他试着张望,风却把大如钱币的雪片直吹进眼睛。他绝望、疯狂地寻找,原有的一丁点方向感也消失殆尽。他漫无头绪地四处移动,刮个不停的呼啸的狂风吹得他头晕目眩。

最后他终于找到已半埋在雪堆里的竖琴。他手握竖琴,再度开始思考。琴就在他原本搁放的地方,在先前睡觉处旁边的一块大石下,于是他得知河流正在自己左方。行囊和马鞍在他面前一片雪雾中的某处,但他不敢再去寻找,怕又失去河的方向。他把竖琴挂回肩上,缓慢、小心地寻路走回河边。

他费力地沿河上行,速度极慢。为了能瞥见水面上闪闪的蓝灰微光,他冒险紧沿河岸行走;有时眼前的一切都融成单调的白蒙蒙一片,他就会突然停下脚步,不知自己是否一直沿着幻象前行。脸和手渐渐麻痹,垂散在外套帽兜外的头发冻成了冰,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究竟走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不知道现在是中午还是傍晚。他恐惧夜晚的降临。

摩亘一度迎面撞上一棵树,之后他就那么站在那里,脸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还能再走多久,或者等入夜后他无法继续沿河行走时会怎么样。那棵树在风中有节奏地摇晃,让他感到安慰。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走,但抱着树干的双臂拒绝松开。他的思绪跟暴风雪一样混乱不明,但埃里亚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表情既生气又烦恼,同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某段早已失落的过去传出。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那就是:我永远都会回来。

他迟疑地松开了紧抱树干的手,想起了埃里亚眼中的信任。如果埃里亚当时不相信他,他这就可以像一棵树一样在欧斯特兰的暴风雪中呆站原地;但顽固的埃里亚是会把别人的话当真,会期望他遵守承诺的。他再度睁开眼睛,眼前仍是那一片没有色彩的世界。他疲倦又沮丧,真想大哭一场。

不知不觉中,世界逐渐变暗。起初他没注意,因为他得全神贯注地盯住河水,后来他发现河流逐渐在风中变得模糊。他常常绊到树根或结冰的石头,觉得愈来愈累,没办法在快跌倒时伸出手臂保持平衡。有一次,他脚下的石头滑进水里,他盲目狂乱地抓住一根树枝,才没跟着一起掉下河。他紧抓树枝重新站定,全身像只狗一样无法控制地拼命颤抖。他抬头前望以保持清醒,狂风中的天色令他大吃一惊。

他将脸用力抵住树干,试着思考。他没办法赢过夜色。他可以找个遮蔽处,比方山洞或中空的树干,尝试生起一堆火,但这两者都机会渺茫。在黑暗中他无法沿着河走,但如果离开河边,他大概会漫无目的地乱走一阵,不久后就停下脚步消失在风雪中,他的失踪会变成赫德另一则奇闻轶事,就像克恩的故事一样,供学院师傅记在一长串谜题之列。他专心思考这个问题,瞪着树皮上的弯扭纹路以保持清醒。虽然很难找到遮蔽处,生起火堆,但这却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动作僵硬地直起身子,才发现从刚刚到现在都是树在支撑他,而不是他自己站着。突然有股奇怪、潮湿的暖意碰触他的脸,这比一整天里的任何事物更让他害怕。他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一头雪麟的头从风雪中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