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6页)

一天,摩亘从北方荒原的风雪中抽离出自己,觉得必须南下,却不太确定为什么。横越疆土的一路上,他不停变换形体,却没有任何形体能带来安宁。他与逐渐北上的春意交错而过,心绪随之更加紊乱。从西边和南边吹来的风充满耕土和阳光的味道,为他的风之竖琴增添了较为温和的声音,他自己的情绪却不温和。他以熊的形体摇摇晃晃地走过森林,以鹰的形体猛飞过正午的阳光,还变成一只海鸟,在一艘商船的船首待了三天,随船在海里颠簸起伏,直到水手觉得这只鸟的眼神静定得奇怪,把他赶走。他沿着伊姆瑞斯海岸前进,有时飞,有时爬,有时与野马群一同奔驰,直到抵达米尔蒙海岸。然后他循着记忆中的气味,来到风之平原。

在平原上,他找到一名赫德侯的形体,双手有疤,脸带三颗星。战役的回音响彻他全身,石块无声地坍落消失,草叶像断了的琴弦般颤抖。逐渐西沉的一道阳光灼亮地射进他的眼。他转过身,看见了瑞德丽。

瑞德丽在赫德,坐在托尔上方海滩的一块岩石上,捡起贝壳往海里丢,潮水在她四周拍打飞溅。她脸上神情奇特,混合着心绪不宁和忧伤,似乎正反映着摩亘心里的感受。那神情像一只手一样牵引他,他飞过水面,在阳光中闪烁隐现,以自己的形体出现在瑞德丽面前的岩石上。

瑞德丽抬头无言地凝视他,手里还拿着一枚贝壳;摩亘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不知自己是否已在北方荒原忘记了所有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只想靠近她。然后他接过她手中的贝壳,丢进浪潮里。

“你一路把我从北方荒原引到这里。”摩亘说,“那时候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某种很冷的东西吧。”

片刻后她有了动作,拂开摩亘眼睛上一绺蓬乱的发丝。“我还在想,不知你会不会来这里。我想,等你准备好了,就会来找我。”瑞德丽听起来似乎很认命,向某种超乎他理解的东西认命。

“我怎么会晓得要来?你离开风之平原后,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她盯着摩亘看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你是至尊啊,连我下一句要说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摩亘从裂缝里捡出一块贝壳的碎片,抛进潮水中,“你跟我的脑海之间没有束缚。我要是知道你在哪里,早就来了,可是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她看着摩亘,沉默不语。摩亘终于迎视她的眼,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她的发有海盐的味道,脸逐渐晒成棕色。“我被幽灵缠绕。”他说,“我想我的心被埋在那堆石头底下了。”

“我知道。”瑞德丽亲吻他,往下挪挪身子,把头靠在他肩窝。一波海浪翻腾到两人脚边,退去。托尔的码头正在重建,从北方运来的松木一根根躺在海滩上。她望向海的那一头,凯司纳在逐渐消退的天光中半明半暗。“御谜学院重新开放了。”

“我知道。”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我们要谈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什么都不谈吧。”摩亘看见一艘船从托尔开出,船上载着一位赫德侯和一名竖琴手。船停靠凯司纳,两人下船,开始他们的旅程……他动了动,不知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他把瑞德丽抱得更近,脸颊贴着她的发。在这暮色的微光中,他很想弹琴,但镶星竖琴已毁,琴弦被哀伤割断。他摸到紧攀岩石的一只贻贝,想到自己从来不曾变成贻贝。大海偶现片刻的宁静,在岩石旁微微晃荡,那一刻,他几乎听见一首曾经深爱的乐曲的片段。

“你把那些御地者怎么了?”

“我没杀他们。”他轻声说,“我连他们的力量都没动,只把他们束缚在俄伦星山里。”

他感到瑞德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本来我都不敢问。”她低声说。

“我没办法摧毁他们。我怎么下得了手?他们是你的一部分,也是岱思的一部分……要解除他们的束缚,要么他们死,要么我死,就看谁死在前头了……”他疲惫地观想未来的几千年,“御谜学。这就是结束吗?是不是所有谜题最后都会结束在无门的塔里?我觉得我好像是用一颗又一颗石头、一道又一道谜题慢慢盖起那座塔,可是最后一块安上去的石头却毁了它。”

“我不知道。杜艾死的时候,我真的好伤心,觉得心撕裂了一块。让他死在那场战争里实在好不公平,他明明是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最有耐心的人啊。这道伤口终究痊愈了。但是竖琴手……我总是侧耳等着听见他的琴声,从闪亮的水面下、从光线之下传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办法让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