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6页)

那些心智剥除他的知识、他的力量,一如浪潮侵蚀峭壁。他似乎逃脱不了,脑海中无法形成任何和平的影像加以阻挡。他看见面前有样东西在闪烁,是他那把毁坏的竖琴,躺在草地上,琴弦沉默地闪着光,任风弹奏。

突然间,一阵不属于他的强烈而清晰的愤怒冲刷全身,烧去了所有加诸他心智的束缚,让他的心智澄明如火。他发现瑞德丽在身边,用她的愤怒短暂释放他片刻。他真想朝瑞德丽跪下,因为她还活着,因为她在自己身旁。在她给予的这短暂片刻,他醒悟到该怎么做。疆土各方部队在他面前蜂拥而上,死者的骨头、活人的闪亮锁子甲和鲜艳盾牌、洁白有如眼前飘落雪片的雪麟、手持梣木镶银细长矛枪的大君侍卫,全跟御地者无情又非人的力量冲撞在一起。

摩亘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雪麟死前的悲鸣,它们哀愁地对同类叫唤。他感到死者的名字在自己脑海中泯灭,如吹熄的火焰。男人和女人,拿着矛枪、刀剑、鹤嘴锄、战斧,对抗一群没有固定形状的敌人,对方永远变幻不停的形体就像催眠,催使他们陷入绝望和死亡。摩亘感到他们的死,仿佛自己的一部分随之死去。达南的矿工像结实的树木一样倒下,而赫德的农民面对这些远超出理解极限、故乡的平静历史从不曾提及的对手,似乎困惑得连自卫能力都丧失了,生命像植物般由人从摩亘身上连根拔走。眼前的平原是一只挣扎扭动的生物,是摩亘自身的一部分,正为生存而战,不抱任何存活的希望,对抗那决心杀死疆土、黑暗强壮且尖牙利齿的野兽。就在战事初起的短短几刻中,摩亘感觉到第一位国土统治者正在死去。

摩亘感到荷鲁·伊姆瑞斯脑海中的挣扎,负伤又孤立无援的荷鲁试着了解自己国土上的混战,但他太虚弱,承受不了如此折磨,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听着澎湃的海浪和风之平原上垂死者的叫喊。摩亘感觉国王的生命力流回伊姆瑞斯,战场上正奋战着力求保命的艾斯峻突然承受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哀伤,内心所有的国土本能也猛然苏醒。

艾斯峻的哀伤再度唤醒摩亘,为了至尊,为了荷鲁,为了疆土本身。这片疆土被托付在他手中,如今却在他内心逐渐死去。摩亘的脑海猛然敞开,绽出一声竖琴的音调,是琴音也是召唤,召唤在内地荒野焚焚吹袭的一道南风。他发出一声接一声尽以悲伤调音的琴音,将解脱束缚的诸风唤回风之平原。

风从四面八方奔来。有的来自北方荒原,冰冷灼人;有的来自内地荒野,雨水淅沥;有的来自海上,充满咸味和雪的气息;有的来自赫德,带着潮湿泥土的味道。这些风所向披靡,敉平整片原上草,把他的形体吹入半空,将平原边缘的橡树连根拔起。诸风呻吟着他黑暗的悲伤,尖锐愤怒的哀嚎撕扯着天空,各方人马如米糠般飞散,没了骑士的马拼命奔逃,死者消隐回记忆中,盾牌像树叶被吹上天,男男女女趴倒在地面,努力想爬离风的范围。就连御地者也给拦住,不论易形成什么模样,都闯不过风。

摩亘的心智变成断断续续的琴声,挣扎着想在其中理出头绪。低沉的北风哼着低音穿透他,他让风充盈脑海,直到自己像一根琴弦一样颤抖着发出声响。他攀抓另一个细薄火热的声音,那是来自偏远内地荒野的风,带着甜美又可怕的音调烧进他脑海,他随之燃烧,将之吸收。另一道从海上横扫而来的风将一曲狂野狠狠吹进他的身体。他用狂野回唱,将自己和风中的声音变得温和,翻涌聚集在赫德岸边的巨浪也随之逐渐平息。又一阵风唱进他脑海,带着以西格隘口的沉默,带着仍在俄伦星山的黑暗中回响的琴声。他将那沉默与黑暗形塑进自己的曲子。

摩亘奋力统御诸风时,几乎意识不到御地者的心智。风的力量充塞他,挑战他,却也保护他。他的心智与风密密交织,平原上没有任何心智碰得到他。他自己遥远的一部分看着这片与他相互束缚的疆土,士兵正往平原边缘的森林里逃,抛盔弃甲,连伤者都无法抬走。他挣扎着统御诸风,远在凯司纳、喀尔维丁、赫德也听得见这番巨大的声响。众巫师离开平原,摩亘感觉到他们力量的流向、他们的迷惑和畏惧。暮色缓缓笼罩平原,他与冰冷、坚韧、狼嗥般的黑暗诸风扭打着。

摩亘将诸风的力量调整至极为精确,可以让一道东风对准身旁碎石堆的最中心,将石块吹散至平原每个角落,也可以让风拾起地上的一片雪花,或将战死倒地、身覆薄薄一层积雪的某名侍卫翻过身,看见她的脸。成千的火堆布满平原两侧,燃烧终夜,疆土上的男男女女在火堆旁无眠地等待,等待摩亘一刻接一刻自逐渐流逝的时间中抢救出他们的命运。他们照顾伤者,不知自己能否活着看见至尊的力量顺利传承。最后,至尊的继承人给了他们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