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与回纹饰

1568年春,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因畏惧民情激愤而穿过边境来到英格兰。[1]甫一入境,她便致信表亲伊丽莎白[2],在信中讲述了当前的窘境,并请求得到保护。伊丽莎白回信说,臣民竟敢这样对待他们神授的合法君主,实在令人震惊;而私底下她却认为玛丽时时觊觎英格兰的王位。她还认为玛丽本人在苏格兰影响极坏,她煽动内战,还促成数起谋杀事件。

一番周折之后,伊丽莎白终于将苏格兰女王囚禁起来。

苏格兰女王被交由什鲁斯伯里伯爵看管。这位伯爵生性平和,关于他有两件事最为人所称道:其一是他坐拥巨大的财富,其二是他那备受伊丽莎白女王赞扬的夫人。伯爵护送苏格兰女王至塔特伯里城堡,这古老的灰塔矗立在德比郡和斯塔福德郡的交界处。

她可以从城堡最高处四下眺望。她曾一度坐拥三个御座[3],而如今她的世界却衰落成浑浊的河沟和阴暗的远山。

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在欧洲宫廷,人们多年前就断定她必然没落。她所做的决定全然错误,她的风流韵事净是丑闻。她本人如同一颗灾星;她阴霾笼罩的身世[4]更是无人不知。但是女王本人却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万分不解,并认定有人从中作梗。

她认为,这一切都是伊丽莎白的手笔。伊丽莎白和英格兰。女王望着周围黯淡的冬景:苍白的天空如同伊丽莎白的脸色;刺骨的寒风如同伊丽莎白的呼吸;河流流过树林时闪烁的微光如同伊丽莎白恶毒的眼神。

苏格兰女王觉得自己逐渐缩小,小得如同伊丽莎白身上的跳蚤,或者,至多不过是她袍子上的一只老鼠。她突然跪下来号啕大哭,边哭边捶打着石墙。看守的卫兵们见到女王这样的举止无不惊讶,但她那些法国和苏格兰的仆人都早已见惯不惊。

他们扶她到屋里,让她睡下。她的侍女西顿夫人坐在她旁边道些蜚短流长好让她分分心。

西顿夫人说,什鲁斯伯里伯爵夫妇虽然已届中年,但他们却才刚结婚不久。她说,伯爵夫人并非出身贵族,实际上她不过是个农夫的女儿,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全仗她的四次婚姻,她的四个丈夫一个比一个富有,一个比一个高贵。

“Quatre maris!”苏格兰女王下意识地用母语法语[5]叫起来,“Mais elle a des yeux de pourceau!”(四个丈夫!就凭她那对猪眼睛!)

西顿夫人笑着表示同意。

四个丈夫!苏格兰女王暗想。而且前三个死得那么适时,恰好都是在那农家女想要提高自己地位的时候。苏格兰女王本人的丈夫可从来没有在死的时候为她考虑一下。她的第一任丈夫,法国国王,十六岁去世,她也就因此失去法国王位,此事令她痛苦万分。她的第二任丈夫(她对此人万分厌恶,向来愿他早死),突然间就得了急病,却一直拖着没死,到最后总算有好心人试图炸死他,并最终掐死了事。[6]

这倒令苏格兰女王想起一个问题。“伯爵夫人的几个丈夫都是自然死亡的吗?”她问。

西顿夫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凑近她说道:“她的第一个丈夫几乎还是个孩子!伯爵夫人那时候名叫贝丝·哈德威克,她给丈夫绣了一件外套,上面是黑白方格相间的图案。穿过几次之后,他抱怨说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黑白方格。每一个黑色桌面都仿佛一个张着大口的黑洞,要将他一口吞下;每一个透着苍白的冬季阳光的窗户看起来都阴森可怖,满怀恶意。他就这么胡言乱语的,之后就死了。”

苏格兰女王很是意外。她听说过在束胸里藏入毒针好刺入肌肉,却从没听说过有人会被刺绣图案杀死。她本人就很喜欢刺绣。

她想起她曾幻想自己是伊丽莎白衬衣里的老鼠。她心想,一根针对老鼠——应该说是老鼠大小的人——来说是很合适的武器。如果伊丽莎白死于针刺(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苏格兰女王就能统治英格兰。

塔特伯里城堡阴冷恶臭,而且狭小。她们没走多久就找到了正在做女红的伯爵夫人。

女王问伯爵夫人她在绣什么。

“美丽乡野的漂亮宫殿。”伯爵夫人让女王看她的刺绣,“我绣图的时候喜欢想象将来我的儿孙也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是个傻念头,对吧,但是却很能打发时间。”

苏格兰女王惊讶地看了一眼西顿夫人——这农家女真是狂妄自大。

伯爵夫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完全不以为意。

随后苏格兰女王开始谈论刺绣,又说到丈夫,最后说起丈夫们一一去世;此外她特别谈到了黑白方格图案。

伯爵夫人很坦率地回答,刺绣是闲暇时候的绝佳消遣;一般而言丈夫们是大有益处的;他们的离去令人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