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七八〇年,索拉月九日,码头日/6/317纪年,玳瑁季,第九印记日。
三叉戟号
他又来找我说话。
乌瑟·铎尔认定我们应该互为——朋友?伙伴?商讨对象?
离开岛屿之后,船员们一片忙碌,其余人则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边观望,一边等待。我感觉很麻木。自从昨晚坦纳·赛克回来之后——浑身湿漉漉,浸满盐水,户外天空下的短暂经历,令他惊惶失色——我就一直难以平静。我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惦记着那封宝贵的信和那条丑陋的锡制项链——一件价值难以估量的证物——漫长的旅途正等待着它们。坦纳·赛克告诉我,森嘎答应递送物品。这是一趟遥远而艰巨的旅程,但愿他不要改变主意。我祈祷赛拉斯允诺的报酬具有足够吸引力。
我和坦纳·赛克躲避着对方的眼神。我们在三叉戟号豪华的吊舱里擦肩而过,心中拘谨而内疚。彼此装作不相识:这是我们的共识。
我始终留意着克吕艾奇·奥姆。
看着他,令我感慨万分。
他在兴奋与好奇之下难以自已,眼睛瞪得圆圆的,环形皱褶的嘴随着呼吸一张一翕。他在窗户之间来回穿梭——算不上奔跑,但步伐焦急狂躁,有欠稳重——凝视着驱动飞艇的各个引擎。他到过前方的飞行控制室,也到过厕所和卧舱,甚至攀上宏伟巨硕的气球,钻入填充的气囊之间。
除了我之外,奥姆无法跟人交流,我以为他会寻求我的帮助。但其实并非如此,我根本无事可干。他满足于观察。我只需坐下来看着他就行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我身边来来回回。
他一生都在那座岩岛上度过。如今,他饥渴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铎尔来找我搭话。跟先前一样(跟第一次一样),他坐到我对面,放松地抱着双臂,眼神淡漠。他的嗓音依然那样优美。
这一次,我充满恐惧——仿佛他已看穿我和坦纳·赛克所做的事——但我依然能如他所预期的那样,镇静地面对。
我仍然相信,我们彼此能够理解。我也相信,我和铎尔之间那种相通的感觉正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之上。他(肯定)看出我努力抑制着对他的惧意。他敬重我,因为我在面对传奇般的乌瑟·铎尔时,并没有向恐惧屈服……
当然,我害怕是因为担心他发现我是叛徒。但这一点他并不知晓。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奥姆,过了很久,铎尔才开口(我从来都不是打破沉默的人)。
“如今有了他,”铎尔说,“我认为召唤计划已经毫无阻碍。舰队城即将步入新时代。”
“那些心怀不满的区怎么办?”我问道。
“当然会有人心存顾虑,”他说,“但你想象一下,这座城市就像是在爬行,一旦我们能够控制恐兽……牵着这样一头怪物,还有什么办不到的。我们可以横穿整个世界,所花的时间与现在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顿了顿,迅速瞥了一眼四周。“我们可以去现在无法到达的地方。”他压低嗓音说。
又来了:他暗示着某种未明的动机。
我和赛拉斯只查出一半事实,这项计划不仅仅是召唤恐兽。我本以为发现了舰队城的秘密,却突然又有一种被蒙蔽的感觉,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深恶痛绝。
“莫非是去亡者之地?”我缓缓说道,“往返冥幽地界?”
我装作不经意地引述关于他的流言,引诱他来纠正。我想知道计划的真相,也想了解有关他的事。
铎尔让我大吃一惊。我以为他对自己的身世只会含糊其辞,但他向我透露的远胜于此。
与我建立某种关系也许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我仍猜不出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告诉我的远不止一点儿暗示而已。
“这就像是接力传话。”他一边说,一边俯身向前,压低语声,以确保我们的谈话没人听见。
“他们告诉你,我来自亡者的世界,然而你位于传话链的尽头,由于每一环之间并非完美衔接,原始的含意已逐渐流失,”
即使他的原话并非如此,也相差不远。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仿佛文绉绉的独白。我的沉默并非源于不满,而是因为悉心倾听。
“话链从我这头开始时,句句属实,”他继续说道,突然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跳,他将我的两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感触那缓慢的脉搏,“我出生比你还迟,比‘抗争运动’晚了三千多年——他们仍将此归功于我?去了冥界是回不来的。”他的脉搏毫无生气地跳动着,仿佛冷血的蜥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