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十九岁

外婆的遗照已经安放在祭坛上。遗照里的外婆戴着一顶缀满花朵的帽子,淡紫色的帽子应该是为了搭配太阳眼镜的颜色,浅色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好像两条在游泳的迷你小海豚。

难道外婆早已预知自己的告别式将在“紫云厅”举行,所以特地拍了这么一张清一色紫色调的照片?外婆的照片被数不清的花朵团团包围,她笑得十分慈祥,世之介越看越觉得那笑容分外明亮。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只有世之介一个人还坐在空荡荡的礼厅里。外婆的女儿们,当然也包括了母亲,刚刚还在休息室里唇枪舌剑、争论不休。

“为什么要租这么大的会场?”

“你们一个说这样,一个说那样,一下子要这个,一下子又要那个,我都听得脑袋一片空白了!”

“大姐,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

“好啊,那全部由你来决定!”

这会儿收敛了音量是怕吵醒稍作休息的姨丈们。她们正在商量归还丧服的时间,音量很低,只能听到嘀嘀咕咕的低语声。

老实说,这间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的“紫云厅”,对外婆的告别式而言,真的太大了。外婆正好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战那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一四年,享年七十二岁。她从女校毕业后,或许有什么缘由吧,一直拖到二十九岁才结婚,二十九岁在那个年代可说是相当晚婚的年龄。外公开了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在他被征召入伍之前,外婆生了两个女儿;外公打完仗退伍回来,又生了两个女儿,所以,外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终战前后,总共生育了四个女儿。

世之介不久前才点的香已经燃尽了,他站了起来,打算再上新的香,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猛一转身,面对的是清志。

“是你啊,世之介……”

“啊,清志表哥,你现在才到?”

“我买不到末班机的票,只好飞到福冈,没想到这个航班延误了很久、很久。”

“你从福冈搭火车回来的?”

“不,我搭的出租车。”

“从福冈搭出租车?哇塞,你花了多少钱?”

“刚好五万日元。”

清志走过整齐排列的简便座椅。

“奶奶……”

清志目不转睛地看着遗照,叹息似的低声喃喃自语。

“世之介,你赶上了吗?”

“嗯,差一点就没赶上。”

清志上了一炷香,又双手合十做了很长的默祷。

“要看奶奶吗?”世之介问道。

“啊,唉。对了,你穿这身套装,看起来好像哪儿来的大叔。”

“哦,就算是我也知道参加葬礼要穿丧服啊,因为这一间礼厅的租金比较贵,为了节省经费,我老妈差点叫我穿以前的学生制服。”

“你呀,穿学生制服就绰绰有余了。”[15]

他们俩当然不是特意要在打开的棺盖前说笑。外婆躺在棺木内,面容看起来又小又安详。清志伸出手去轻轻地摸外婆的脸颊,不由得喃喃念道:“……奶奶,谢谢。”然后笑着对世之介说,“奶奶是个美女。”

“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奶奶曾经称赞我,说我是她所有孙辈中最棒的那个。”清志一边抚摸外婆的脸颊一边说。

“不是吧!”

“你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因为奶奶也跟我说过,所有孙辈中,世之介最好。”

“不是吧!”

“是真的!奶奶说:‘虽然你这孩子老是少根筋,有点傻,可是一点都不贪心,很好很棒。’”

“奶奶是这样跟我说的:‘清志很会照顾人,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两人不约而同地睨了棺内一眼。不怕哄小孩的话有朝一日会穿帮的外婆,看起来好像在暗自窃笑。

“奶奶,你好坏哦。”

清志走到后面的休息室向阿姨们打招呼,里头又喧哗起来。

“哎呀,你回来了。”

“看过奶奶了吗?”

“大概还没吃饭吧?”

“来,这里有饭团。”

曾经有一段时间,亲戚们都很担心不去找工作,立志要当小说家的清志。可一旦人回来站在大家面前,这些长辈还是先关心他有没有吃饱。

世之介盖上棺盖,又上了一炷香后,重新回座坐好。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宽敞的礼厅显得更加空旷。

几个小时以前,刚在这里举行完守灵仪式。虽然外婆的许多朋友都来上香,但足以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大型礼厅还是到处都有空座位,结果,仪式进行到一半时,现场工作人员还要忙着撤去后方的椅子。

世之介接到母亲的电报后一个小时,即出发前往羽田机场。他在机场买票值机,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在最后一刻冲到登机口。他一直担心自己是最后一位乘客,没想到刚开始办理登机,准备上飞机的队伍排了一长列。不过,世之介还是等到走进机舱、坐上自己的座位以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