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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

陶兰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她有时竟能认出我,知道我是她的情人,并像对待一个情人一样对待我,这是最后的奇迹,一缕上帝之光,有了这种奇迹、这种光,我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真不错,挺好的,垂死挣扎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602

我不相信垂死挣扎。

被狮子压在利瓜之下的野羊就不挣扎。

陶兰也不挣扎。

但我挣扎。

我为她挣扎。

603

她要走,临走前,我送她,在门口,我拉住她。

"别拉着我,别拉我,让我拉着你,我知道你不想松手,但是,我比你还要不想松手,我们就这么拉着吧,一直拉到我们的手连在一起,一直拉到你拉不住为止,好吗?"我刚要说什么。

她却抢过话头。

"我说不好!因为我们会更加伤心,我还要再一次对你下命令,松手,把我的手从你手里扔开,装出一副对我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我说再见,告诉我,你马上有个约会,姑娘长得比我要漂亮,腰比我还要细,皮肤比我还要白,说话比我还要让你爱听,懂音乐,不仅会弹几下三角猫儿的钢琴,还会拉小提琴,还有本事能让你夜夜勃起――告诉我吧――"我想按照她的话说下去,不料她眉毛一竖,再次对我开口:"听清楚了,你要是敢开口,我就不会松手,让你哪儿也别想去,蠢货!说呀,你说呀,你倒是说呀!"

这一幕发生在某一次入院之前,陶兰神志仍然清醒的时候。

她真像言情小说中的女一号,虽然她就是女一号。

我能说什么呢?说她可爱?说她可怜?她说倒霉?说她幸运?说她腰肢纤细?说她美好?说她没有发疯?说她健康?说她会画画?说她擅长恋爱?我能说她什么呢?

604

我说她应该躺在长安街上,我说她应蜷缩在烂泥中,我说她应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我说她应该淋在冰冷的大雨之中,我说她为爱而生,我说她渴望爱情,我说她的爱情连绵不绝,我说她浑身上下爱欲丛生,令她无法自制,我说她被爱火烧毁,我说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说什么也没有用!

605

永别了,亲爱的,细腰,心爱的,永别了,爱情,你我的爱情,我们还是永别了吧!

永别了,你这细腰的幻影,亲爱的,心爱的,我将无法再次趴伏在你的身上,俯视着你因情欲而涨红的脸,你也将无法仰视我,人世间也听不到我们的喘息与呻吟,爱是那么徒劳,那么无望,那么多灾多难,肉体又是那么无情与冷酷,肉体折磨着精神,因为肉体会生病,会褪色,会枯萎,会毁灭,会令精神蒙羞受辱,会令精神一蹶不振,精神被肉体无声地摧残,独立无援,直至奄奄一息,坐以待毙――永别了,那美好而脆弱的肉体,那闭起的一双媚眼,那微张的鲜红的嘴唇,那紧贴在我胸前的快速跳动的心脏!

永别了,那在人世间一闪即逝的诗歌少女,那少女之诗,那画中之人,那人中之画,永别了,青春与爱情,细腰之梦,我一想到永别,就痛苦难耐,就难以自持,我躺在床上,一个人,在深深的黯夜里,像是在寂静而无生命的孤独之中,我想着你,一再想着你,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倍受爱欲的煎熬,这是你送我的礼物,一种临死前的动物悲伤,一种现实,一种忍受,一种服从,一种不甘心的听天由命。

可是,永别了吧!不是说过了吗?1000年前我们相逢,1000年后我们再度相逢,我的读者,你们也一样,你们能否相互一眼认出,像我们一样,一见钟情,二见钟情,三见钟情,像我们一样,口出狂言,疯癫大胆,桀骜不驯?像我们一样,蒙羞受辱,下流不堪,无可言喻?

一再受挫而最终归于寂灭,人的存在,万古长青之噩梦,多么滑稽,多么古怪,多么荒谬!

还是永别了吧,人生之暗夜,之闪烁,之歌声!

606

不要叫我再见到爱与被爱,不要再叫我因爱而痛苦,叫绿草如茵,叫松柏摇动,叫疾风止步,叫海浪平息,叫我成为岩石与沙砾,叫我的血肉化为尘土,叫我永不解脱,叫世界上没有走兽与飞禽,叫云散去,叫声音飘去,叫人死去,叫一切平静,埋葬记忆,忘却痛楚,只请求虚无独自前来清点那些纠结连理的徒劳的欲望,并让生命的欲望一一安睡,从此不再醒来,永不醒来,叫人世间的所有秘密不再昭示那独有的残酷的意义,叫宇宙不再运动,而像死寂那样沉沉静止。

607

谈恋爱,在太平盛世的人世间,或是在战火弥漫的乱世之时,人们忍不住要谈恋爱,人们愿意那样干,人们排着大队谈恋爱,人们说我爱你,人们喜欢那样说,人们为会说我爱你而高兴,人们用各种语言说这件事,人们通过谈恋爱追求长生不死,人们的恋爱还有果实,另一些人们,为爱生下的人们,为爱而生的人们,人们糊涂透顶,人们愚蠢而不自知,但是,人们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人们通过恋爱而为这个世界增添同类,在这个世界上,人丁日益兴旺,在这个世界上,在现代,在无所事事的穷途末路上,人们仍然要谈恋爱,也许恋爱是世上仅有的最后一种诚实而艰难的心灵冒险,尽管必败无疑,但人们依然谈了又谈,像我一样,谈了又谈,一谈再谈,那么,就谈吧,说我爱你吧,说我舍不得你吧,说我舍不得这人世间吧,伸出手臂吧,动手吧,快快动手吧,去谈吧,把钱骗够就出发,去粉身碎骨吧,去心碎吧,去没出息吧,去痛苦而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