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她微笑了。要知道在她完好无损完美无缺的年代,这种有些矜持又有些恶毒的微笑是她最摄人心魄的表情。她清楚这个。在她绽开一个这样的微笑时她心里习惯性地把握着那个最动人的尺度。她想陆羽平你完了,因为你伤害不了我了。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可以羞辱我,但是你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陆羽平,你这个男人还真是没有用呵。她挺直了脊背从沙发上下来,一如既往的优雅。她自顾自地走回房间,没有理会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黑暗里。

凌晨的街寂静得像是按兵不动的灵魂。空荡荡地让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这个时候的陆羽平非常,非常,非常的想家。不是那个夏芳然嘴里一无是处连麦当劳都没有的小城。而是那个沉睡着矿井的声音,还有双亲的躯体的镇子。已经有很多年,他因为太过珍惜而没能允许自己如此赤裸裸地想念它。但是现在,可以了,没有必要再掩饰了。没有必要再用任何方式爱惜自己的尊严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再慢慢地松开。你已经变成了一个暴徒。不是吗?一个自甘堕落鲜廉寡耻的暴徒。火车的汽笛声在城市的尽头悲怆地鸣叫。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在亡命天涯的路途上。想想看再过三小时就是早班矿工们上工的时候。熏黑的矿灯在他们额前浑浊地亮着,就像从城市污染的夜空中望见的星星。他用手掌抹去一脸温热的泪水。为什么教科书里从来没对小朋友们说过,一个暴徒其实也是有乡愁的?“孟蓝。孟蓝。”他在心里柔肠寸断地重复着这个不共戴天的名字:“孟蓝你害得我好惨。”

他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看见‘何日君再来’里微弱的灯光。卷闸门没有全拉下来,小睦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吧台那里包牙签。听到响动的时候小睦警觉地抬起头,然后温暖地冲他一笑,小睦说:“我还以为,是个打劫的。”

他熟稔地迈进来。小睦说:“赵小雪今天不当班,你不知道吗?”他轻轻松松地说出赵小雪的名字。陆羽平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小睦笑了:“陆羽平,别装了。大家都是男人。什么也不用多说,喝酒就可以了。”

他从库房里拖出整整一箱罐装啤酒。“不够冰,不过凑合吧。”他斟满了两只杯子,“来,陆羽平。干了。啤酒都不肯干可就太没出息了。”

他点点头,一饮而尽。说真的他通常不怎么喜欢小睦。他觉得他太油嘴滑舌――这正好是陆羽平所不擅长的事情。可是有时候,你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身上有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

他是最不会喝酒的那种人。几罐啤酒下去就开始天旋地转了。模糊地觉得小睦在嘲笑他:“我说陆羽平,芳姐是不是老是欺压你啊?”他笑着,他不回答,他说:“你还不是一样,有时候我看着你们俩在一起就像,就像――”“像什么?”“像慈禧太后跟李莲英!”他开心地,起哄地嚷。

小睦怪叫了一声,跟着开始狂笑。“陆羽平,你自罚一罐。”

他觉得自己醉了。

小睦中间离开了一会儿。应该是去上洗手间。吧台上传来“叮咚”地一声响,小睦遗落的手机上闪着一个蓝色的小亮点。是短信。他这么想。小睦的手机是很干净很无情的银灰色,好看得很。他拿起小睦的手机,他只不过想看看,如果他没醉的话他是不会做这么没教养的事的,可是他醉了。没想到一翻开盖子,短信的内容就自动跳出来了。是个笑话。一位女士跟新搬来的邻居聊天。邻居问:“您有几个孩子?”女士答:“十个。”邻居大惊失色:“十个?取名字一定很麻烦吧?”女士说:“不麻烦,他们十个全体都叫小明。”邻居说:“都叫小明?那你想叫其中的某一个的时候怎么办呢?”女士笑了:“我想叫哪一个小明的时候,就在前面加上他爸爸的姓,这样就好啦。”

陆羽平笑得肚子都疼了。因为这个笑话好笑,也因为它很傻。他兴致勃勃地按下了“存储”的按键,短信菜单跳了出来,他想再找找有没有什么好笑的笑话吧。可是“已收短信”那一栏里,除了他刚刚存进去的那个之外,只有一条接收时间是二零零三年年初的。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

寥寥的几个字而已:小睦,对不起。发送人:蓝蓝。

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一种更深入骨髓的眩晕却跟着这清醒从体内升上来,于一瞬间萌芽,生长,然后蓬勃到遏制他的呼吸。没错,难怪刚刚在菜单里觉得这个日子眼熟,二零零三年一月九日。蓝蓝。他茫然地抬起脸,酒柜的玻璃门朦胧地映出来他的眼睛,血红的,像只饥饿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