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尊重:玛丽莲·梦露(第3/15页)

至少我们可以确信,无论梦露站在怎样的阵营——我们暂且不谈论她是否真正曾经站到过某个阵营中——她的选择一定是出人意料的。如果梦露曾提供了一个想象中的“完美美国”,我们也不应对这想象背后的事实感到惊讶:作为完美背后的阴影,一些同样属于这个国家的想象之物,暴露了好莱坞作为一种白人暴力的存在。我们可以轻描淡写地说,梦露出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她是从贫民窟走出来的大明星。她在洛杉矶的郊区长大,童年时代经历了无数个寄养家庭。而在梦露小时候,她的母亲就在她眼前被穿上束缚衣,送进了精神病院(很难想象她当时的心情)。九岁时,梦露被送进了孤儿院,但她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孤儿,即便她的母亲此时已不在人世。她的最后一位传记作者洛伊丝·班纳(Lois Banner)写道:“她出生在一个私生子被认为是非法的年代……接受救济,在那个年代则被看成耻辱。”而她的亲戚们“也患有精神病,使得这几乎可以看成家族的遗传,标记了人类某种不可避免的退化”。于是和萨洛蒙一样,梦露同样背负着退化的耻辱和威胁(卢森堡也一样,她既是个“跛子”,还是个犹太人)。

梦露的故事被反复讲述,她自己就讲过很多次。尽管一些细节受到质疑,但人们还是相信她所讲的故事。然而有些自相矛盾的是,这真实的故事反倒符合她演绎的虚构形象——一个白手起家的“美国梦”具体化身。但梦露的故事并不浪漫,反而要残酷许多。在1962年的笔记里,她观察到“一种始终如一的爱与关切的缺失。恐惧与怀疑才是这世界的常态。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存在,除了从孩子、老者与弱者身上看到的有关生命基本需求的渴望”。“我能从所有被迫害的人身上体会到伟大的情感。”后来的编辑者曾认为这组笔记是她为了接受采访所做的准备,所以看起来很像是“自言自语”。但事实上,它们并不只是自说自话那么简单。早在1945年,她就曾告诉自己的早期摄影师安德烈·德·迪尼斯(Andrede Dienes),如果她可以搬去纽约,她就要去读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然后帮助打不起官司的穷人。对于韦瑟比而言,她的确曾对街上的乞丐和酒鬼表示过怜悯:他自己就遇见过两次,这和其他明星的表现完全不同。在梦露看来,卑微是一种特许,使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不要害怕去问任何事情,你要知道我自己就是从底层‘问’过来的。”她曾如此鼓励自己前夫阿瑟·米勒的孩子。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限制,“她符合一切充满生命力的条件。”韦瑟比如此评价道。

简单地说,无论梦露成为怎样的巨星,她都不曾忘记自己的出身。“我不认为以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应该对像她这样的人的私生活产生兴趣,”她生命末期的女仆莉娜·佩皮通这样写道,“但人们却都是这样做的。”(这句话是否真的来自她的女仆尚未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观点她身边的人也是赞同的。)显然,她是将韦瑟比当作自己的同伴。“我看到你和所有人谈话,唯独除了我。”当她用这句话俘获了他时,正如他最初假定的,她并没有把什么当成目的。她提供给他一些内容更像是对好莱坞阴暗面的揭露。“你只关心那些大明星,现在你应当去看看那些默默无名,却不懈努力的人。去施瓦布(Schwab)[10]瞧瞧吧。”而当他照她的话去做之后,他被自己看到的成瘾、失败、贫穷和痛苦震惊。而梦露此时则告诉他,这意味着他“毕业了”:“当我第一次主演电影时,我回到了那里,我觉得这些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交了好运的人,大概也会时来运转。但没有人认出我,我也不想告诉他们我曾经是谁,我成了这里的陌生人。”他们没认出她,却都是她的观众,而这些仍在奋斗的人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观众。她始终坚持,是观众而非工作室,让她成为巨星。阿瑟·米勒总结道:“她所依赖的,是那些普通阶层的观众:工人、酒吧里的人、被未付清的账单纠缠的家庭主妇、迷茫的大学生,他们都是被无视、被欺骗、被操纵的大众——但对她而言却是最重要的人。她希望他们可以觉得,自己付钱看到的有关她的每一幅影像都是值得的。”

就这样,对公众近乎粗暴的剥削也成了她厌恶好莱坞的一个原因。她曾抱怨,“没有人可以得到什么”——没有纪念品,更别提属于大众的博物馆了,“那些身家百万的人卷走了一切,然后就跑路,什么也不会留给工人们”。我们可以推测,她已经看惯了这种在“商品”与“商品”背后隐藏的劳动之间残忍的剥离了。而这恰恰是好莱坞用在女性身上,并称之为范本与典型案例的惯用伎俩。而根据帮助她在嫁给阿瑟·米勒后改自己信仰为犹太教的拉比罗伯特·戈尔德贝格(Robert Goldberg)的说辞,犹太教的吸引力,其实更在于她对自己“底层失败者”的身份认同(同样或许也包括犹太教中“伦理的、预言性的理想,以及对亲密的家庭生活的强调”)。梦露也曾对桑德伯格表示“犹太人是全世界的孤儿”。但讽刺地,根据桑德伯格的记录,当时好莱坞的主要投资人大多是东欧犹太人,他们拼命想要逃离自己的身份,而青睐梦露的原因,是她“要多不像犹太人就有多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