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物线

今天的主题是在横滨吃中国菜吃到撑死,是大函提议的。初秋阴霾的周日,我穿着彻底穿旧却最舒服的米色弹力棉裙,光着脚穿上平底鞋,换乘了若干次电车去横滨。

“你又和他们见面啊?”

前晚,清水在电话里声音很不悦。

“是啊。”

“又”是什么意思?上次三个人见面后都过去六个月了。

“唉,去吧。”清水说,“玩得开心就好。”

这点不用你说,我也会玩得很开心再回来。

出了检票口,晃晃悠悠走到约好的地方。一个人行走在如此喧嚣的人潮中实在惬意。

我马上就认出了光一朗的背影。大学毕业已经五年,他仍是牛仔裤加T恤的打扮,简简单单的齐整短发,简直还像个学生。明明有长椅,却故意坐在栅栏上,这也符合光一朗的风格。只是栅栏太低,他弓着腰。

“噢,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洪亮的声音传来,没容我移动视线,大函就出现了。无框的圆眼镜后面,光一朗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松弛下来。我伫立着,远远地眺望了一会儿那两个人,那两个已彻底远去的、学生时代充满活力的亡灵。大海混浊地静静躺在那里,水平线融入灰色的天空。

“大男人还这么能说,你们早晨吃了天妇罗来的?”

我走近一说,他们同时转过身来,在泊船的背景里露出满面笑容。那种只会展示给少数人的毫无防备的笑容。大块头的大函穿着难以称得上帅气的深蓝色西装,系水蓝色领带,声音一本正经:“对不起,老师,我们家是卖天妇罗的。”

我们都朗声笑起来,握手庆祝重逢。“早晨吃了天妇罗来的吗”,这是逻辑学概论老师在课上爱用的说辞。第一次听到时,谁都不明白这笑话什么意思,教室里鸦雀无声。教授一只手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似乎很尴尬。那是我们三个人相遇的课堂。

“哎呀,违反规定了。对不起。”

回忆几乎都能写成《一千零一夜》。只是不许提回忆,这是我们唯一但绝对的规定。大函认为学生时代的伙伴若聚在一起就怀旧是不会有进步的,光一朗则觉得太丢人。至少我们天生都是包袱轻些更容易活下去的人,这或许也是对那一代人的反抗,反抗他们引以为豪地反刍、滔滔不绝地讲述学生时代。

“周日你也穿西服啊。”

“哦。”大函挺起了胸,“因为只有我在做这种正式的工作啊。”

“反正我们男人都是鱿鱼。”

光一朗站起身,手脚软绵绵地表演起来,我也在旁边跟着模仿。

“反正我是海蜇。”

三个人再次笑了。年近三十的人竟然还能为这种幼稚的事笑出来。我们半是感慨,但心情却无法抑制地放松下来。大海极其内敛地送来它的气息。

大函预约的店稍稍偏离中华街,位于坡上,风景不错,却一副寒酸相。陈旧的牌匾也许从前很气派,可连色调都透着空虚。进了门,店里有些昏暗,散发着油味的空气潮湿混浊。肤色黝黑的小个子中年老板娘领我们去了包间,没想到这家店很深。

“先上啤酒吧。”

大函说,青岛啤酒就行,然后是凉菜,剩下的我们慢慢点。老板娘不苟言笑,直挺挺地站着记录。白色的三角巾、破旧的围裙、穿着袜子的脚。我一直以为中国饭馆的包间都是那种供很多人用餐的,但是这间屋子的小圆桌只能供四五个人用餐,四面也很窄。望着墙上无数的污渍,我想这里一定是蟑螂的乐园。

“道子,工作怎么样,顺利吗?”

光一朗一边拿湿毛巾仔细擦着手,一边问。

“嗯,老样子。有人说很好,也有人说这种东西连火都引不着。”

“引火?”旁边的大函声音咋咋呼呼,“什么年代的家伙了,那人?”

实际上,被称为编辑的人很奇妙。他们总是在寻找新事物但又特别保守,很和蔼却都感觉年龄不详、来路不明。

“道子你被人那么说,也会介意吗?”

光一朗没有恶意地笑着问,我一时词穷,喝了口杯里的水。

“光一朗,你的新工作怎么样?”

光一朗自称打工者,一直以来做着调酒师和家教轻松度日,两个月前他忽然决定做正式工作。收到他的明信片,说在一家小型宠物店做学徒,我打去电话一问,光一朗一如既往,声音沉稳地说:“龙猫的小宝宝怎么样?你要买的话,我可以上门给它洗澡。”

“天天是决战。”

光一朗呵呵笑着,把满是伤的双手摊在桌上。

“当然,诸位,现实社会很残酷的!”

大函很开心似的说,喝了口正好端来的啤酒。

“总而言之干杯吧,为光一朗的工作和我们的再会!”

“也为了优秀的保险推销员和朝气蓬勃的新锐作家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