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30日(第6/8页)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说我家住切尔西的切恩道。我有一个哥哥,已婚,一个妹妹也马上要嫁人,我没有成家。我告诉她,我睡得不好,喜欢阅读、写作、站在卧室的窗口眺望泰晤士河。还有什么呢?我假做沉思状,“我想差不多就这些吧,没别的了……”

她忽闪着眼睛听我讲,末了,她转过头,莞尔一笑。她的牙齿匀整、洁白,像米开朗基罗在诗里写的:“如防风草般皓白。”不过她的嘴唇却粗糙不平。她慢慢开始更自然地同我对话。她问,我做访客多久了?为什么会想来监狱看看呢?既然可以闲散地在切尔西的家里打发时光,怎么又会想来米尔班克呢?

“你觉得,女士们应该闲散地待在家中吗?”

她答,如果她是我,她愿意待在家里,哪怕无事可做。

“哦!”我说,“如果你是我,你可不愿意待在家里!”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惊了她一下,她终于放下手上的织物,细细打量起我。我希望她可以移开目光,因为她的凝视如此深沉,让人感到几分不安。我说,事实上,闲散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过去两年的无所事事,反让我“生了场大病”。“希利托先生推荐我来的,”我说,“他是先父的老朋友。他来我家拜访时,提到了米尔班克监狱。他介绍了这里的系统,介绍了访客这一职务,我想……”

我想了什么呢?在她的凝视下,我忘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将目光挪到别处,依然能感到她在看我,她平静地说:“您来米尔班克,是为了来看看这些比您更可悲的人们,希望借此让自己好起来。”这一字一句,如此充满恶意,却又如此接近事实真相,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我一听到脸就唰一下红了。她继续说:“您可以看看我,我就是个可悲的人。全世界都可以看我,这是惩罚的一部分。”她又变得傲慢起来。我说,我希望我的探访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而不是火上浇油。她像之前一样,迅速回答,她不需要我来安慰她。她说她有许多朋友,只要她需要,他们就会前来给予慰藉。

我瞪着她。“在这儿,”我问,“你有朋友?”她闭上眼,戏剧性地在眉前做了个手势,“对,普赖尔小姐,我在这里并非孤身一人。”

我把这给忘了。现在想起,只觉得脸颊发凉。她双目紧闭,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她睁开双眼,我才问:“克雷文小姐告诉我,你是个通灵人。”她微微侧首,“那么,来看你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幽灵吗?”她点点头,“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找你?”

她答,这些幽灵友人常伴我们左右。

“总是在我们身边?”我笑了,“现在也在吗?这里也有吗?”

对,即便是现在,即便是这里。她说,他们只是“不愿彰显自己”,抑或“缺乏力量……”

我环顾四周,想起普雷蒂太太牢房区里自杀未遂的简·萨姆森,她囚室的空气里布满了椰壳纤维的尘埃,道斯是不是把她的囚室当成了充盈着幽灵鬼怪的所在?我问:“如果你的朋友们想要显形,他们就能显形吗?”她说,他们会从她这里汲取力量,“然后呢?你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吗?”她说有时他们只是说话,“有时,我只会在这儿,听到一些话语。”她又把手放在眉心。

我问:“他们是不是会在你做工时来?”她摇摇头,说他们只会在牢房安静下来、她休息的时候来。

“他们对你好吗?”

她点点头:“很好,他们还会给我带来礼物。”

“是吗,”我真的笑了,“他们还会给你带礼物?幽灵的礼物吗?”

她耸耸肩:幽灵的礼物,或是世间的礼物……

世间的礼物!比如说……?

“花儿,”她说,“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紫罗兰……”

就在她说话时,牢房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我惊得跳了起来,她却依然沉静地坐着。之前,她只是淡然地看着我笑,措辞简单随意,仿佛我怎么想对于她来说无关紧要。现在,就凭那一个词,她似乎把我钉住了。我眨眨眼,感到表情僵硬。我总不能说,我曾偷偷凝视着她,看见她把一朵花儿捧在唇前。我想过种种可能性,但依旧无法解开谜团。事情过去快一周了,我也快要淡忘了。我挪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这样啊……好吧……”末了,我佯装愉悦地补充说,“希望哈克斯比小姐不要听到关于你的访客的事儿!她可能会觉得,让你在这儿接待这些客人,根本不算是什么惩罚吧……”

这还不算惩罚?她轻声说。难道我觉得,有什么可以减轻她所遭的罪?难道我,一个过着体面生活的淑女,在看了她们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衣着伙食之后,还觉得这不算惩罚?她说:“看守一直盯着你——像蜡一样,紧紧地、死死地盯着你!在这里,永远缺水、缺肥皂。在这里,最平常的字眼也会遭到遗忘。日常生活如此狭窄,百来个词就够了!石头、汤、梳子、《圣经》、针、暗、囚犯、走、立正、别拖拖拉拉、别拖拖拉拉!长夜无眠……您说您睡得不好,可您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旁生着火,您的家人,您的……您的仆人,都在身边。但这里,只能冷得发抖,还会听到两个楼层以下的女人半夜尖叫,她可能是做了噩梦,可能是犯了酒瘾,可能是新来的……她不敢相信她们剪了她的头发,把她锁在这个屋子里!”她说难道我觉得有什么能减轻她的痛苦吗?难道我觉得她现在面对的不算惩罚?就因为一个幽灵有时会来找她——来了,把唇贴在她的唇上,还没有等这个吻完成,就已经消散了,离开了,只剩她自己,在比之前更深的黑暗里,孤身一人。这,难道还不算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