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C 月光也会孤独

这个夏天,我选了最热的那几天回了老家。

在老家,每天最重要的节目之一就是在傍晚时分,陪我妈到附近新建的广场上去跳广场舞。

据说,在这座广场上,最多人参加的是一种叫“僵尸舞”的类型,无须任何舞蹈技术,也没有对协调性和节奏感的要求,随时到,随时就可以参加。和想象中一群人如僵尸般群魔乱舞的方式不同,这是一种颇具宗教形式感的,可以容纳上千人参加的群众运动。

所有男女老少,两人一排,排成一长队,大家腆着刚吃饱饭的肚子,由几个穿统一服装的领舞者带头,配合各种故意做得硬邦邦的且有节律的动作,绕大圈向前走。

被大拨面无表情的人营造的蛊惑感催眠,我居然也加入队尾,与大家一起走,并反复回到起点。

几圈过后,旁边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舞友”叫住了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北京吗?”

我迟疑了,反复在被高温蒸腾得不太好使的脑子里搜索眼前的这张貌似有点熟悉的面孔。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她,和她的名字。

不对,非常不对。记忆中的她,苍白、纤瘦,鼻梁上有几颗可爱的雀斑。她不穿白色、淡蓝和薄荷绿以外的其他颜色,不管多热的天都是长衣长裤长裙,头发自然打卷,蓬松着,偶尔编成辫子,总是冷冷的、凛凛然的样子。

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女孩儿脸上有几颗晒斑,是生动的加分项。这个认知来源于她的影响。她是我年少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称得上是“美女”的同龄人。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除了眉眼间的轮廓,以及说话的声音里有一些蛛丝马迹和记忆中的她有点相像,其他的地方已让我完全不敢相信这就是她。这个人,胖到几乎可以称之为有些壮硕,非常不讲究的短打家居服、拖鞋,表情不再像过去那样凛然不可侵犯,而是笑笑的,带着点对于“大城市回来的人”的好奇,头发也随意一挽——这个模样,对比我对她的记忆,倒是谈不上堕落,只是比起她像仙鹤一样的十多年前,像是完全坠入了尘世间一样。

她是我的中学同学,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来自于她的名字。

十多年前,我们就读于这座小城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考上这所中学,基本上就是走上了“正途”,虽然能不能考上好的大学还是悬念,但至少离“有出息”更近了一步。

所以,上学的第一天,我们的名字就被公布在学校门口的大红榜上,又喜庆又光荣。全家人一起去看榜的时候,我发现了她的名字:在一大堆“婷婷”“思思”“娜娜”中,那两个字格外显眼。

她单名一个“曌”字,写红榜的老师对这个字应该都不太熟,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字是涂掉重写的。我算是个对文字很敏感的小孩儿,当时只觉得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和一片天空构成一个字,很美,很“大”,又有种奇特的恐怖感。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字是武则天给自己造的字,日月当空,万物的精华集于一身。而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里,而且是十多年前,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起越普通的名字越好养活”的观念——能拥有这样名字的小孩儿,家里应该非富即贵吧。

见到她本人之后,才觉得,她配得起这个字。

那年,我们不过十四五岁。大部分女孩子脸上都有几颗青春痘,导致大家都对自己的脸遮遮掩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戴着厚厚的眼镜,发型除了扎马尾辫,就是毫无创意的短发。学校并没有强制要求穿校服,但很多同学都会穿校服来上学,稍微讲究一点的,无非就是朴素的T恤加保守的半裙,冬天就是以耐脏为主要诉求的深色外套。总之,大家在挖掘女性魅力方面,还都完全没有开窍。

唯一不同的是她。我们上高一那年,她已经长到了将近一米七,长胳膊长腿的,但完全和运动健将型不沾边,因为她太瘦,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了一样。她的脸色也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在操场上和教室里长大的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点蹿着长个儿似的“农村红”,而她,脸色总是苍白的,但配上她秀气的细眉细眼,这种苍白很好看。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脸上总有一点敏感肤质特有的红血丝,以及鼻梁上的几颗好看的雀斑。

她的头发自然打卷,稍微偏硬,又很浓密,额角和鬓角总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飘着,其他的就随时散在耳后。小时候的词汇量欠缺,总觉得这种发质和发型叫作“波浪头”,长大了才知道,女作家们会把这种头发称为“海藻般的长发”。

从未见过她穿校服。在大多数老师眼里,她的穿着应该被打入“奇装异服”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