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何为?不如学诗(第2/4页)

在现实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必”:读儒家经典,定能成为士人;背诵够多少字,可成大才。又或是反过来:儒家经典是现代化的阻碍,不能再读;封建残余,桎梏心性,何足寓目……后一种声音,我们绝不陌生,鲁迅就说过:“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十四年的“读经”》)面对这种强悍的逻辑,我们除了拍一下大腿,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对典籍的极端推尊与贬斥,人们态度迥异,然而论者所犯的“必”之病,则是相同的:他们建立起一些牢固的因果关系,然后倡导人群遵循。

因果之说,并非专属于佛家,儒家早就有之,比如《周易》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言说,有着导人向善的深意,然而人若读后则认定世界必是如此,恐不尽然。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感慨地说,像盗跖那种做了许多坏事的人,他们活得很好,像伯夷、叔齐那样的善人却活得很惨,历代都有很多这种情况出现。对于世间流行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说法,司马迁表示“余甚惑焉”。

司马迁的感慨,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世界的一种真相。我们习惯言说的“经”,指的是常道,确切来说,“经”是一种应然,即引导人应该如何表现。然而在浩漠的人间,除了“常”,还有许多“变”。对于后人来说,仅学习经典中那些义正词严的道理是不够的,还需要认识世间的种种“变”。这部分内容往往不在经籍中,而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以及前人的史部书籍里。

在1925年《史地学报》第三卷第七期里,载有柳诒徵先生的《历史之知识》一文,文中这样说:

历史的事实,有些是有因果的,有些又无因果。又如孔子,大家都说他是宋之后裔,又居于鲁国礼义之邦,故能产生出这一个伟大的人物来。但是宋之后裔而居鲁者何止一孔氏,孔氏一门的人居鲁者又何止孔丘一人,而何以独孔丘能成为伟大人物?这可以说是无因果的。又如蒙古种族,由荤粥而匈奴,由匈奴而鲜卑而突厥而蒙古,何以独于秦、汉之间能产生出一个冒顿单于,这也可以说是无因果的,是偶然的。因此我们可以得一教训:我们处世,应当在无因果处用力,来适应环境,适应历史。故历史的最后,还是无因果的,须凭个人自己去造因果。

柳诒徵先生是史家,也是儒者,这段话说得意味深长。在儒家精神中,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极堪寻味,他明知天下无道,仍然不辞辛劳地去行道、明道,就是希望“在无因果处用力”,使得世界更好。

司马迁也是一样的心情。在《伯夷列传》中,他感慨恶人得好报、善人无好报之后,笔锋一转,说伯夷、颜回这些人虽然有善行,但也是因为得到孔子的称赞而名垂后世。司马迁是在表达一种意愿:即便天下无道,他也要做一个像孔子那样的人,通过自己的记录,让善人留名后世,让恶人恶行昭彰。在认识乃至经历了世间的许多“变”之后,司马迁对“常”道更加坚持,他也是“在无因果处用力”。

今人盛言读经、谈史,然而读经者多显得拘迂,谈史者又容易陷入各种阴谋斗争的泥淖之中。司马迁的《伯夷列传》以及柳诒徵的上述言说,可药此病。

今之国学教育,缺少活泼滋润之功

早在1935年,学者何炳松先生主编商务印书馆《教育杂志》,就曾发函给全国文化界名家,向他们征求关于读经的意见,共收到七十多篇回复,其中包括蔡元培、唐文治、钱基博、陈立夫等名流的看法。可以这样说,今日关于读经问题的所有争论,几乎都能在1935年的那些意见中找到同调。

这是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争论。比方说,什么是经?这个概念在今天就很不清晰。《庄子》被称为《南华真经》,《老子》又名《道德经》,佛家有《金刚经》,喝茶方面也有一部《茶经》……但最早有“经”这个名堂、影响也最深远的,无疑是《诗》《书》《礼》《易》《春秋》这几部先王政典,即古人常说的五经,它们都跟孔子有关:《春秋》是孔子据旧史而作,其他四部典籍也都经过了孔子的整理。

在汉代,《论语》的地位已经很重要,但因为不是先王政典,所以当时的人并不称之为经,而是将其看作辅助解经的要籍,是谓“传”。这并非说《论语》比不上五经重要,而是说“经”这个概念原有其清晰定义。后来,经书内容不断扩充,宋代出现十三经的说法,把属于子书类的《孟子》收了进去,此外,《尔雅》是解经的书,也成为十三经之一。这已经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至于今天的一些国学教育者,把读《弟子规》这种末流文献的行为也称为“读经”,就更不值一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