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士贺铸(第2/3页)

纵使你武能缚虎,文若悬河,又能如何?官卑职小的贺铸驾着小车瘦马,在红尘中沉沦。李白曾仰天大笑出门去,高唱“我辈岂是蓬蒿人”,而此时的贺铸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注定要沉沦下僚,了此一生了。时间和空间的双重错位使诗人对仕途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那么,就让我们举起酒杯,和无数与我们拥有同样命运的古人一起,径须沽取对君酌,与尔同销万古愁吧!

反正,人生总难免老去,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对生命,我们不能拥有同样的过程,但是至少能拥有同样的结局,这多少也算是个安慰。娇美的妙龄歌女殷勤劝酒,舞姿翩跹,可是,你为什么唱起了汉武帝那首《秋风曲》:“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生命的短促,功业的无常,似乎真的是人类共同的悲凉和伤痛。从上一次叹息,到今天的纵饮,千年的时光,似乎也只是转瞬之间!诗人醉眼蒙眬,歪歪倒倒地站起,想爬上树梢,系住西斜的残阳,让年华不再老去。一阵凉风吹来,诗人突然酒醒:带着这样的郁愤,一天都觉得太长,时光如果真的从此停滞,如何才能排解这无边的悲凉?

戛然而止。

似乎诗人在这猛然的自问中定格,时间的确就在这一刻停止了。无数的古人,从诗句中走出来,和诗人一起,凝视这西斜的残阳,心中怀着同样的哀伤,从遥远的远古走来,走到诗人的身旁,和诗人并肩站在一起。在无尽的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在历尽了世事的悲凉和坎坷之后,能够与有过同样的悲凉与坎坷的人们站在一起,这也是所有的失意者唯一的安慰。

忧愁的重量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当“心”上压着一个“秋”的时候,“愁”就来临了。

也许是因为秋风的萧瑟,或者是因为秋景的凄凉,或者是纷飞的落叶勾起了人的无限愁思,古诗中的愁很多似乎都是在秋天发生的。所以冉云飞先生笑称“秋天是用来出气的”。不过,在不同的诗人的眼中,一般的愁,却也有着不同的模样。

在李白眼里,愁就是那无法用宝剑斩断的江水,也是杯中那永远冲不去洗不净的暗色。“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才华盖世的诗仙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装点了盛唐气象的诗篇就不能为自己铺平登上高山的道路,铲除无处不在的阻碍?

在李商隐眼中,愁大概就是那场似乎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和雨中客舍那盏微茫的孤灯吧?“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滞雨》)漂泊在外的李义山累了,倦了,灯芯上跳跃的,大概是家乡的山水和亲人的笑脸吧?

在苏轼眼中,愁大概就是那阵若有若无的青雾。朝云已经去世多时,但是东坡眼中,却始终留存着她如天女维摩一般高洁脱俗的身影,“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苏轼《西江月》)苏轼的愁,是无法抑制的思念,是夜深人静时的悲怆低首。

远窜天涯的秦观,他的愁是红色的,如杜鹃啼出的血。“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朋友孔毅甫听了这首词后对亲近的人说:“少游将不久于人世了。这样的愁,生命脆弱的脊背怎能承受!”

贺铸的愁,在秋天来临之前来临了。

有人说,贺铸的愁是被那个女子引发的。那天,她娉娉婷婷地走过那条湖边的小路。诗人无法赶上她,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经过的小径上,如散花一般,散下了一路的愁绪。诗人跟随她的足迹,将愁绪的花瓣捡拾起来,编成词的花环,等待她下次的路过。李清照所说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大概就是这样如花的愁。

有人说,贺铸的愁绪是被自己的身世引发的。有什么哀愁能抵得上这生命与时代的错位?一身武艺无法施展,满腹文采只能用来赏花吟月,忍看年华老去却一事无成。那偶遇的女子,其实是诗人心中永远的梦想的化身,与屈原笔下的香草美人一样,寄托的不是爱情,而是诗人对理想中的那个我的期待。多年以后,跟贺铸有着极其相似的生命感悟的辛弃疾在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写道:“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也许,探究诗人愁的原因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的忧愁都只能属于自己,别人无法复制,也就没必要猜测。不管这种愁是自君别后的忧伤,还是壮志难酬的悲凉。每个人的忧伤的内容可以是不同的,但是忧愁的感觉却经常是一样的。那种极封闭又极空旷,极平静又极躁动,极空虚又极沉重的感觉,就是忧愁的感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迷茫的双眼似乎在期待,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淅淅沥沥的雨从容不迫地敲打着庭院里的芭蕉,也敲打在诗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