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千古苏轼(第4/10页)

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世事的无常也许只是一个可笑的梦境,唯有长驻的山水才是伫立的永恒。与其在世间苟且营营,不如驾一叶扁舟,忘情湖海,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据说,此词写出之后,曾经让郡守虚惊一场。词末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轼已经驾小舟而去,或者是投水自尽。而郡守接受朝廷命令,要求对苏轼严加看管,他不见了,自己肯定难辞其咎。于是忙不迭去苏轼家里看个究竟,结果“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郡守并不知道,此时的苏轼,正如蛹化蝶,以痛苦和思索为养料,进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脱胎换骨。而这次转变,不仅将在中国文学史上塑造出一个崭新的苏轼,更要在以后无限的岁月里泽溉无数的后人,让人们循着他思索的路径去探求生命最本原的秘密。

就在黄州,苏轼的侍妾,后来也成为苏轼最著名的红颜知己的朝云为他生下了幼子苏遁,在为孩子“洗三”的时候,苏轼作了一首调侃的诗:

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孤独得让人心疼的苏轼正在从悲凉中苏醒,在痛苦的反思之后,一个幽默、善于自嘲、让人喜爱的苏轼开始露出本相。与此同时,梧桐树梢上的那弯缺月正在慢慢变圆,江上的清风开始从远古的洪荒吹拂而来,造物主用山与水细心地疗治了苏轼的创伤之后,又让他与一轮明月、一场暴雨不期而遇,最终完成这场艰难但是伟大的蜕变。

通透 从一笑开始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黄州附近的长江岸边,有一块俯视江面的高崖,叫赤壁矶。有人说,其实应该叫赤鼻矶,以免将其与周瑜火攻曹操的赤壁混淆。这种担心似乎并不是没有理由,因为至少从苏轼的时代开始,就有人将二者弄混了。到了现代,更有很多学者站出来为苏轼鸣不平,说苏轼没有弄混,因为据他们的考证,这里就是有名的赤壁之战发生的地方。

今人争论这些,多半是与当地的旅游发展有关,据说就连牛郎织女的故里都已经被专家们考证出来了,这不得不让人佩服这些学者们有比胡适先生还严重的“考据癖”。不过,在九百年前的苏轼眼里,赤壁的真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里逃生伤痕累累的诗人,迫切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将自己与无尽的时间和空间联系起来的地方。这样,诗人才能将过往的历史斟入酒中,细细品味;才能将自己的生命放在历史的大幕前,用逝去的岁月来寻找自己人生的价值。

于是,上苍给苏轼安排了黄州赤壁,或者说,为赤壁安排了苏轼。因为人与自然总是互相成就的。

宋词史上公认的第一首豪放词是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那时苏轼虽然避祸外放,但是还算是一地的行政长官,虽有民生令诗人蹙额,但总的来说心情还是舒放的,因此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句也属自然。但是黄州的苏轼却是在戴罪监管之中。按照常理,这时候写出的诗词都应该是“缺月挂疏桐”这样的凄凉。可是这首词的第一句却如一声发自丛林深处的长啸,越过无尽的空间,穿过漫漫的时间,排空而来,在这江岸之上,惊涛之顶久久回荡。

其实苏轼并非不知道此地可能不是曹操赤壁,因此在上阕还是小心翼翼地加了句“人道是”,似乎生怕别人说自己找错了地方抒错了情。也许,是刚刚过去不久的文字狱让苏轼心有余悸;也许,是学者固有的严谨和细致使苏轼在写诗时也没忘记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不过,这时候的苏轼,还是学者,还不是一位诗人。

但是,当深埋于心底的岩浆终于随着惊涛骇浪一起奔突的时候,博学多才的苏轼竟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周瑜在赤壁之战时,与小乔结婚已十余年,早不是什么宴尔新婚柔情蜜意,但是苏轼却不顾史实将两件相距甚远的事情安排在一起,公然“篡改历史”。为何上阕要专门指出此地“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而下阕竟不管不顾,出现这么大的“硬伤”?一些评论家的观点以为这里是苏轼故意为之,甚至给这位才子的任何作品都附会上微言大义。我并不这样认为。也许,苏轼就是搞错了,但是,这里的错,不是因为他的疏忽,而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上阕学者的境界,进入了诗人的境界,那个无拘无束、恣意妄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