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千古苏轼(第3/10页)

让苏轼几乎魂飞魄散的“熏鱼事件”后来证实是一场误会。当时苏迈为了照顾入狱的父亲,盘缠已经花光,只好出去借贷,而把给父亲送饭的任务暂时交给了一位朋友,但是又忘记告诉朋友自己与父亲的暗号。出于对文豪的尊敬,这位朋友竭尽所能为苏轼准备饭菜,却不知这特意放进去的鱼却给苏轼带来了一场虚惊。

宋神宗根本不相信才华盖世的苏轼有造反之心,这多少使那些小人们的诬陷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十一月二十九日,皇帝下诏,将苏轼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不准擅离该地,不可签署公文。

这一年的除夕,苏轼终于走出了待了四个月又二十天的监狱。第二天,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与苏迈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去黄州的旅程。

黄州 巨星与江月一同升起

长江边上,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有一个穷苦的小镇,叫黄州。

苏轼被贬黄州,与其说是贬官,还不如说是作为罪犯被监管。二月初,苏轼到了黄州。经过了“乌台诗案”的死里逃生,从监牢里出来的苏轼,已经不完全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守了。初入仕途时,苏轼曾经豪迈地宣称:“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孤馆灯青》)可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文字狱似乎让他明白,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由才气决定的,甚至,有些事正是由于才气太高而弄糟的。苏轼说,自己眼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这种天真和纯净是艺术家最可宝贵的品质,对政治家来说,过于奢侈,也过于危险。

苏轼在一个东面的山坡上盖了三间房子,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也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东坡居士”。

可是,惨痛的记忆如此切近,绝非躬耕垄亩长啸林间可以消解。苏轼到黄州的时候是二月初,大概,那弯清冷的残月就是在那时将惨淡而温柔的光辉洒在这个天真可爱的诗人的肩头的吧?那只失群独飞的孤雁就是那时飞过诗人的头顶,低头与诗人对望的吧?

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真正的孤独是难以与人言说的。那是一种痛彻心扉但是表面上又淡定从容的镇静,如巨江大河的江面,表面上往往波澜不惊,水面下却有万千气象。学生时代听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很奇怪这首听起来平静甚至有些地方似乎还有些愉悦的曲子为什么被人们叫作“悲怆”。后来才明白,让人一眼看出的只是悲哀,而让人无法一眼看穿的,才是悲怆。

缺月清冷,孤桐岑寂,幽人悄然踟蹰,孤鸿无语高飞,谁能参透这孤独的夜,谁能参透这孤独的心?没有大难临头时的哭号,没有絮絮叨叨的诉说,只有沉静又沉寂的月光,清冷地挂在同样沉寂的天空。

古代文人遭遇贬谪之变的有很多,但是大多数人在遭遇之后,选择的是愤懑和牢骚,似乎总是想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找到一个发泄的窗口,这倒是为有些后人寻找前代的黑暗来证明现世的光明提供了很好的素材。而苏轼却不然,他选择了孤独的沉思。

孤独者终究属于孤独,正如智慧者终究属于智慧。

还有谁跟自己一起孤独吗?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地间,承受这无言的痛和寂寞?人生的境遇与苦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更无法与人分担。从汴州到杭州,从杭州到密州,从密州到湖州,命运之神此时跟苏轼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像被一个顽童扔一件破旧的玩具一样,“啪”的一声被扔到了黄州,扔到了这清冷的月光和孤寂的梧桐下,扔到了这被月色映得惨白的沙洲上。

好在,还有几个朋友。

苏轼在黄州的时候,结识了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等几个朋友,他的同乡,眉山的巢谷也不远千里前来探问。这位巢谷先生,后来在苏轼被贬海南的时候,更是不辞艰辛,以七十三岁高龄,不远万里要去探问苏轼,结果行囊被窃,困死在路上。这在古往今来的友谊史上,应该算是最令人景仰和唏嘘的一幕了。

可是,朋友散去之后呢?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陶渊明曾经感叹“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苏轼酷爱陶渊明,对这句话应该是十分熟悉的。人在穷途时经常会反问自己,为何要这样东奔西走,人生的真正意义究竟何在?面对人世红尘的熙熙攘攘,自然一如亿万年以来一样的沉默,这种沉默往往让人感到羞愧汗颜。面对这个永恒的维度,任何沉浮胜败都显得那样的滑稽与可笑。出身儒生的苏轼对释道两家一直颇有心得,这使他在进取时充满了致君尧舜的豪气,而在低沉时又开始用哲学家的眼光来观照人生观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