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裕中的忧郁词人晏殊(第4/4页)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岁月的流逝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这主题并不因人的境遇的不同而相异,甚至,境遇优裕的人,会更担心美好的逝去,更怀念流逝的时光吧?而这种担心和怀念,用诗的语言表现出来,便成了鲛人的眼泪,轻轻滴下,化作珍珠,与大海一样永恒。晏殊把自己的词集起名《珠玉集》,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

值得注意的是晏殊在词中对待情感的态度。叶嘉莹先生认为,晏殊是一个理性的词人:

每个人用情的态度是不同的,每个人感情的本质是不同的。我所说的理性的诗人,不是那一种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的那种理性,而是说对自己的感情有一种节制,有一种反省,有一种掌握,有这样修养的能力,这是理性的诗人。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

叶嘉莹先生认为,李煜对人生的悲哀是入而不返,“扎进去就不回头了。而圆融者,就是有一个周遍的、对于宇宙循环无尽的、圆满的、整体的认识,融就是融合贯通。”(同上)

所以,李煜的愁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覆水难收,而晏殊的愁却是“小园香径独徘徊”,时刻留有余地。

不过,将李煜与晏殊进行对比多少有点不公平:一个是从皇帝沦落下来的囚徒,而一个是权倾朝野、悠游卒岁的宰相。囚徒自当以泪洗面呼天抢地,而相爷则是时时要顾忌地位身份,不能过于情绪化。

有身份的人跟没身份的人写东西显然是不一样的,后者可以不管不顾,一发不收,前者就必须考虑自己的地位角色,万不可想唱就唱。晏殊的很多词技艺精湛、感情深醇,但却始终感觉作者有些欲言又止。晏殊词就像蒙着面纱的女子,隔着一层,总是矜持。

作为资深贵族,晏殊即使在炫耀富贵的时候也是注意随时隔一层的。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殊一次看一个叫李庆孙写的《富贵曲》,里面有这样的话:“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殊说:“这是乞丐相,是那种不了解富贵的人写出来的。”晏殊自己吟咏富贵,从不夸耀金玉锦绣,而只是说气象,比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晏殊夸耀说:“穷鬼家可能有这种风景吗?”

所以,真正的富人绝对不会像今天这般上网晒自己的爱马仕、LV,明天发微博展示自己的兰博基尼、保时捷,那些都是浅薄的富二代,而且多半都是坑人的。真正的富人似乎只会在不经意之间“一不小心”露出自己的豪富,比如皱着眉头,无比痛苦地抱怨上周吃的鱼子酱可能不是黑海鲟鱼的,不然为什么口感这么差;又如西施捧心似的幽怨地向你倾诉两个月来往返于欧洲和美国之间,时差始终没倒过来,已经罹患严重的神经衰弱。这时候你对他不仅不会有一丝的仇富心理,还会伸出你温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无比同情地建议:以后还是别这样为了世界人民而糟蹋自己了吧,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这时候他再充满感激地泪眼与你对望,哽咽道:我何尝不想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常的日子啊……如果这时候你们能不失时机地凝望对视,深深点头,一场品位高雅、含而不露的炫富秀就算功德圆满了。

晏相公就很擅长这一套。

看来,炫富也不能没有文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