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论词书信与论词日记(第3/6页)

足下谓燕闲之作,不能豪放,激昂之作,不能婉约,此尽人皆知之理,盖一篇之内,不可能有两种不同风格存在也。至于同一人之作品,风格有婉约,有豪放,则当视其主导方面为何者而定,若东坡、稼轩,就其词作风格主导方面而论,固皆词家之豪放派也。足下对东坡、稼轩风格之评骘,似非笃论。稼轩词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此等语非不豪放,然又何关乎民族革命情绪?东坡词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此等语非不豪放,然又何关乎政治上之愤慨?李易安历评晏、柳、欧、苏诸公之词,皆少所许可,似过于苛求,迹近狂妄,然其主旨,要不外证成其“词别是一家” 之说而已!所谓“词别是一家” 云者,即词之风格体裁,宜于婉约,所谓“小红低唱我吹箫” 者,庶几近之。故词易于婉约,而难于豪放,而其流传之广,亦惟婉约之词,此所以凡井水饮处,皆歌柳词,而少有歌苏词者也。惟其难于豪放,故豪放之词更弥足珍贵,即谓为词之正宗,又何不可?阁下谓“以豪放为正宗,此即极‘左’之论” ,未知何所据而云然,弟殊以为未安,岂“四人帮” 之流,亦苏、辛词之崇拜者乎?即以婉约为正宗,亦未见得“即不许壮烈意志阑入文学” ,如易安《武陵春》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造语何等婉约,而家国之悲,兴亡之感,亦即隐寓于字里行间,又何尝不足以激发人之壮烈意志?岂必如放翁《诉衷情》词云“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洲。” 造语不婉约者始得许壮烈意志阑入文学乎?然我恐以之为词之正宗,又成极“左” 之论也。

阁下谓:“宋人论词,未尝分此二派。” 此亦未然。盖婉约、豪放,乃近人语,宋人初未尝以此名派,然名者实之宾,若循名责实,则宋人论词,又何尝未分此二派?独不见俞文豹《吹剑续录》中所载之故事乎?《续录》云:“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此岂非婉约、豪放二派之区分乎?俞文豹固明明为宋人也。

鄙见如是,初未允当,阁下如有异议,望勿吝赐教。此复即颂

撰安

弟周楞伽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五日

周楞伽再答施蛰存

蛰存先生:

三月十八日复函敬悉。弟与先生之差异,决不止于对一个“派” 字的认识,或“派” 与“体” 二字的解说不同,看法各异。来书谓:“婉约、豪放是风格(即先生所谓“体” ),在宋词中未成‘派’,在唐诗中亦未成‘派’,李白之诗,可谓豪放,李白不成派也;杜诗不得谓之婉约,不必论。” 弟则谓岂止宋词已成派,唐诗已成派,甚至上溯建安,下推江左,皆已成派,即汉赋亦如扬雄所云有“丽则” 、“丽淫” 之分,况等而下之哉?“邺下曹刘气尽豪” ,此豪放派也;“江东诸谢韵尤高” ,此婉约派也,惟当时无婉约、豪放之名称,故遗山论诗,仅云“若从‘华’‘实’评诗品” 而已!

先生所斤斤计较者,无非在结成诗社宗派,始得谓之“派” ,故云“宋诗惟‘江西’成派,‘江湖’成派,因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故得成为一个流派。” 由此得出结论:“‘西昆’,体也;‘花间’,亦体也,皆不成派。” 弟今请反问先生:“花间” 非亦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乎?何以不能成派?先生因“西昆” 有《酬唱集》,故先云“西昆” ,体也。后又云“勉强可以成派,但文学史上一般均称体也。” 就弟所见文学史而论,对“西昆” 或称体,或称派,或派、体混称,对“花间” 则一致称派,未见有称“花间体” 者,此足以驳倒先生之说而有馀矣。

先生亦承认“李白之诗,可谓豪放” ,然“李白不成派” 者,无非因李白一人而已,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故李白不成派也。然普天下皆公认李白诗歌为豪放派,非先生一手所能推翻。杜甫为现实主义大诗人,“实” 与“华” 相对,故先生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似亦振振有词,然“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此等句能不谓之婉约乎?杜甫之诗,有豪放,有婉约,自不能概以婉约名之,然元稹作子美墓志铭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 试以文中除风、骚外所提诸家计之,“沈、宋” 、“苏、李” 、“徐、庾” ,较之“曹、刘” ,究竟华居多抑实居多?婉约居多抑豪放居多乎?是则杜诗之境界亦不难窥见矣。至于子美自己论诗,则既崇清新(豪放),亦尊华丽(婉约),故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清词与丽句并称,且皆必与为邻,此所以既“窃攀屈、宋宜方驾” ,而又“颇学阴、何苦用心” 也。然若执此以观,以为子美于清新(豪放)、华丽(婉约)二者无所轩轾于其间,则亦未见允当,究竟子美之所心仪、所欲师法者,为阿谁乎?子美于清新刚健之豪放一派,赞扬则有之,推崇则有之,此即“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是,然我未见其有继承师法之意;惟于婉约华丽一派,一则云“窃攀屈、宋宜方驾” ;再则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三则曰:“李陵、苏武是吾师” 。两两相较,杜甫之欲师承婉约,已不待烦言而后明,何足下犹执意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