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世纪病的新患者 (第2/5页)

 

  《恶之花》的这种结构,并不是从修辞学的意义上说的,而是指它所具有的内在的、有机的精神联系。这结构所以起到了使人物形象丰满充实的作用,乃是因为支撑它的基础是抒情主人公性格发展的逻辑及其精神世界的演化。美国学者雷欧·白萨尼指出:“波德莱尔强调他的书的协调性和整体性,提醒人们注意它有真正的开头和真正的结尾,这就要求人们对《恶之花》进行明显的主题性的阅读。这些诗将有一种可以鉴别的含义,其顺序将与一出悲剧走向结局的不同阶段相对应。”因此,《恶之花》的真正结构,在于展示了诗人为摆脱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而终于失败却又败而不馁所走过的曲折道路。诗人的形象因此而呈现出异常丰富复杂的面貌,时而明朗,时而隐晦,时而裸露出真相,时而又戴上了假面。

 

  波德莱尔说:“在每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并存着两种要求,一个向着上帝,一个向着撒旦,祈求上帝或精神是向上的意愿;祈求撒旦或兽性是堕落的快乐。”向上的意愿和堕落的快乐之间的对立和冲突“选择了人心作为主要的战场”。而《恶之花》中的诗人,恰恰被波德莱尔选作了“战场”,在他身上展开了一场上帝和撒旦、天堂和地狱的争夺战。波德莱尔无须求助他人,因为他就是《恶之花》中的诗人,他自称:“波德莱尔先生有足够的天才在他自己的心中研究罪恶。”我们不必天真地把《恶之花》径直视为作者的真实自传,但是我们可以相信,他的确是把自己“全部的心,全部的温情,全部的信仰 (改头换面的),全部的仇恨”都灌注在那个诗人身上了,而这个诗人将毕生在对立和冲突中挣扎。

 

  《恶之花》这个书名就是对立的,在强烈的冲突之中蕴藏着“恶中之美”;诗集的第一部分称为《忧郁和理想》,也是对立的,成为全部《恶之花》借以展开的出发点和原动力;许多篇章的题目是对立的,例如《快乐的死人》、 《惬意的厌恶》、《伤心的甜言蜜语》等等;许多篇章由对立的两部分组成,如《坏修士》、《被冒犯的月亮》、《破裂的钟》、《吸血鬼的变形》等;许多诗句本身是对立的:“哦污秽的伟大!崇高的卑鄙!”(《你把全世界放在……》),“使英雄怯懦,使儿童勇敢”(《献给美的颂歌》),“天使醒了,在沉睡的野兽身上” (《精神上的黎明》),“这就是她啊,黝黑而明亮”(《黑夜》),“啊!灯光下的世界多么地广大!回忆中的世界多么地狭小!”(《远行》),等等;此外,用互不相容的形容词形容同一件事物,也表现出某种对立,例如“真理之井,既黑且明”(《不可救药(二)》), “可爱而阴森”(《瓶》),“可笑又崇高”(《天鹅(二)》),“残酷而美妙”(《好奇者的梦》),等等。这种对立和冲突出现在《恶之花》从整体到局部、从内容到形式的各个层次上。然而,《恶之花》最根本的对立和冲突发生在两个世界之间:现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资本主义的世界和诗人理想的世界,魔鬼的地狱和上帝的天堂,就是说,黑暗与光明,忧郁与解脱,沉沦与向上,疾病与健康,也就是说,假与真,恶与善,丑与美。

 

  《恶之花》受到法庭的追究之后,波德莱尔说:“就一句渎神的话,我对之以向往上天的激动,就一桩猥亵的行为,我对之以精神上的香花。”这是他为自己提出的辩护,却也离实情不远,只不过前者是具体的、实在的,而后者是抽象的、虚幻的。

 

  纵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恶之花》中的世界,不仅仅是一个丑恶、冰冷、污秽、黑暗的世界,它还有一个相对立的世界,一个美好、火热、干净、光明的世界。那里有深邃的高空,那里有“纯洁神圣的芳醇”, “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高翔远举》);那是“赤裸的时代”,“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敏捷灵活,既无忧愁,也无虚假,尽情享乐”(《我爱回忆……》);那是“一个慵懒的岛,大自然奉献出奇特的树木,美味可口的果品;身材修长和四肢强健的男人,还有目光坦白得惊人的女子” (《异域的芳香》);那是“那边”,“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豪华,平静和沉醉”(《敦请远游》):那是“童年时代所爱的绿色天堂”(《忧伤和流浪》);那是“故乡美丽的湖”(《天鹅(二)》),“远方的绿洲”(《谎言之爱》), “大理石、水、金属”的世界(《巴黎的梦》);归根结蒂,那是“未知世界之底”,可望在那里发现“新奇”(《远行》)。这是个虚无缥缈的所在,却正是诗人向往和追求的地方,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他只是希望离开他生活的那个世界。在这两个世界的尖锐对立之中,孤独、忧郁、贫困、重病的诗人写下了他追求光明、幸福、理想、健康的失败记录。他的呼喊,他的诅咒,他的叛逆,他的沉沦,他的痛苦,他的快乐,他的同情,他的不安,他的梦幻,他的追求,他的失望,都在这种现实与理想、堕落与向上、地狱与天堂的对立和冲突这中宣泄了出来。这种对立和冲突是贯穿《恶之花》的一条主线,沿着这条主线,我们看到了,诗人身处泥淖之中,却回想“远方的绿洲”;涉足于地狱之中,却向往在天堂里飞翔;跟着撒旦游乐,却企望着上帝的怀抱;总之,“生活在恶之中,爱的却是善”。正是在诗人挣扎于这种尖锐的对立和冲突之中,他的形象才被灌注了血肉,被吹进了生命,被赋予了灵魂。同时,这一形象的全部复杂性、深刻性和丰富性也被袒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