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世纪病的新患者

 

  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中,欧洲资产阶级文学中出现了一群面目各异却声气相通的著名主人公,他们是歌德的维特、夏多布里昂的勒内、贡斯当的阿道尔夫、塞南古的奥伯尔曼、拜伦的曼弗雷德,等等。他们或是要冲决封建主义的罗网,追求精神和肉体的解放,或是忍受不了个性和社会的矛盾而遁入寂静的山林,或是因心灵的空虚和性格的软弱而消耗了才智和毁灭了爱情,或是要追求一种无名的幸福而在无名的忧郁中呻吟,或是对知识和生命失去希望而傲世离群,寻求遗忘和死亡。他们的思想倾向或是进步的、向前的,或是反动的、倒退的,或是二者兼有而呈现复杂状态的,但是他们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精神世界和一种息息相通的心理状态:忧郁、孤独、无聊、高傲、悲观、叛逆。他们都是顽强的个人主义者,都深深地患上了“世纪病”。 “世纪病”一语是1830年以后被普遍采用的,用以概括一种特殊的、具有时代特色的精神状态,那就是一代青年在“去者已不存在、来者尚未到达”这样一个空白或转折的时代中所感到的一种“无可名状的苦恼”,这种苦恼源出于个人的追求和世界的秩序之间的痛苦对立。这些主人公提供了不同的疗治办法,或自杀,或离群索居,或遁入山林,或躲进象牙塔,或栖息温柔乡。

 

  在这一群著名人物的名单上,我们发现又增加了一个人,他没有姓名,但他住在巴黎,他是维特、勒内、阿道尔夫、奥伯尔曼、曼弗雷德等人精神上的兄弟。他也身罹世纪病,然而,由于他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里,或者由于他具有超乎常人的特别的敏感,他又比他们多了点什么。这个人就是《恶之花》中的诗人,抒情主人公。如果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话,那么,当它站稳了脚跟,巩固了自己的胜利,开始获得长足的发展的时候,那“血和肮脏的东西”便以恶的形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恶之花》中的诗人比他的前辈兄弟们多出的东西,就是那种清醒而冷静的“恶的意识”,那种正视恶、认识恶、描绘恶的勇气,那种“挖掘恶中之美”、透过恶追求善的意志。

 

  他的兄弟们借以活动的形式是书信体的小说、抒情性的日记、自传体的小说,或哲理诗剧,而在他,却是一本诗集。不过,那不是一般的、若干首诗的集合,而是一本书,一本有逻辑、有结构、浑然一体的书。

 

  《恶之花》作为一本书的结构,不仅为评论家所揭示,也为作者波德莱尔本人的言论所证实。《恶之花》出版后不久,批评家巴尔贝·多尔维利应作者之请,写了一篇评论。评论中说,诗集“有一个秘密的结构,有一个诗人有意地、精心地安排的计划”,如果不按照诗人安排的顺序阅读,诗的意义便会大大削弱。此论一出,一百多年来,或许有人狭隘地将《恶之花》归结为作者的自传,却很少有人否认这“秘密和结构”的存在。其实,这结构也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从作者对诗集的编排就可以见出。《恶之花》中的诗并不是按照写作年代先后来排列的,而是根据内容分属于六个诗组,各有标题:《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和《死亡》。这样的编排有明显的逻辑,展示出一种朝着终局递进的过程,足见作者在安排配置上很下了一番功夫。波德莱尔在给他的出版人的信中,曾经要求他和他“一起安排《恶之花》的内容顺序”。他在给辩护律师的辩护要点中两次强凋对《恶之花》要从“整体上”进行判断。他在后来给维尼的一封信中明确地写道:“我对于这本书所企望得到的唯一的赞扬就是人们承认它不是单纯的一本诗集,而是一本有头有尾的书。”结构的有无,不仅仅关系到法庭上辩护能否成功,而且直接地决定着 《恶之花》能否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一百多年来的批评史已经证明,波德莱尔得到了他所企望的赞扬,《恶之花》是一本有头有尾的书。不仅皮埃尔·布吕奈尔有理由将《恶之花》看成是一出以《忧郁和理想》为序幕的五幕悲剧,只是这序幕嫌长了些,而且我们还可以设想,倘若一位小说高手愿意,他可以按照同样的格局,不费力地将《恶之花》变成了一部巴尔扎克或福楼拜式的小说,因为这本书已经深刻而具体地“再现出精神在恶中的骚动”。正是这精心设计的结构,使《恶之花》中的诗人不仅仅是一声叹息,一曲哀歌,一阵呻吟,一腔愤懑,一缕飘忽的情绪,而是一个形象,一个首尾贯通的形象,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的形象。他有思想,有感情,有性格,有言语,有行动;他有环境,有母亲,有情人,有路遇的过客;他有完整的一生,有血,有泪,有欢乐,有痛苦,有追求,有挫折……他是一个在具体的时空、具体的社会中活动的具体的人。自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位对人类的痛苦最为敏感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