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第5/14页)

校长问:以前来过西藏吗?玉树来过吗?

校长说:等将来好了,你带着父母回来玩。

返程的路漫漫,青海民政局给救灾车辆开了证明,一路上免费通关。如此甚好,那时大洋散财完毕,除去汽油钱,基本已算穷光蛋。

未承想,出了青海界,前方省份的收费站不认这“通关文牒”,坚持收钱。

理由倒也充分:没接到上级通知,所以我们这里对任何社会车辆都必须征费,不论你是不是去赈灾。

按大洋之前的脾气,冲突总是难免,但意外的是他并没动手,罕见地忍下了这些“不仗义”,没张嘴对任何人说滚、扯、瘪犊子。

他后来告诉我说,想想玉树那个教条的校长,也就懒得去跟那些收费站起争端。

大洋说最出人意料的是哈尔滨的收费站。

开到哈尔滨时饥肠辘辘,已是半夜,他掏穿了那只小黑手包,只倒出来59元钱,无论如何也凑不够过路费。

三掏两掏,顺带出那张破破烂烂的“通关文牒”,收费员问:你从玉树回来?收费员喊来班长,班长说:这还请示啥?人家这是去救灾。

班长抻长胳膊和大洋握手:哥们儿,辛苦了,你给咱们黑龙江人长了脸。

班长说:你走就是了,这边我们搞定,钱我们替你垫。

…………

从2010年到2017年,“玉树地震”这四个字被时光稀释,在许多人心里变浅变淡。

持续关注玉树并自发对玉树进行灾后帮扶的民间志愿者不多,个中有大洋一个,他还是一贯的作风,咔咔掏钱捐款到人,不绕那些弯弯路子。

类似的事情他其实做了许多,且一直在做。

这个东北炮子和他的社会人朋友们一起捐助过十余所学校的孩子,捐赠到西藏、青海、四川、云南、新疆的衣物共计1000包左右,书籍捐赠和发放他们也做,仅《藏汉字典》就有数千册。

这些牛×哄哄的事儿,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已经悄悄做了好几年了。

他那时经常匆匆忙忙不告而别——原来如此。唉,干吗不拽上我一起做?我当年好歹也是个万元户啊,我当年留给他的印象是有多穷多落魄?

他不爱扯犊子,这些事从未主动和我提起过,只不过江湖不大世界很小,大家共同认识的朋友却很多,十年八年下来,想不认识也都认识了,想不知道也都知道了,于是隔空竖个大拇哥。

但和大多数朋友一样,我并不清楚他往昔的履历、过往的经历,他终是有些神秘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不偷不抢不骗就好,有意思比有意义更有意义,百分百了解了一个人,还怎么当朋友?

我挺开心自己能有这么个东北朋友。

那方白山黑水就是盛产这样一种人,你说不上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他的德行和脾气,但十年八年处下来,嘴上再骂他是犊子,心里却总会悄悄补上一句:兄弟。

(六)

和大洋恢复联系后,大家隔三岔五地常聚一聚,和当年一样,没什么主题,就是聚。

聚得最多的地儿是云南,也有东北,有一遭他怕我写书累死,带我快闪去了北方的油田散心,一下飞机,乌云压城的大庆,结结实实的一大条子彩虹。

我按山东规矩,想去家里看看老人,请个安什么的。他说:免了吧,老头儿老太太看见我会闹心。

他说的“我”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说他前段时间回过家,老太太逼婚不成,生了好大一场气。

老头子也生他的气,嫌他动不动就跑得不见人影,开店做生意就是为了敷衍家里,到底是禀性难移……

他叹气:唉,按东北话说,我这辈子呀,就是个二流子命。

他说:就这么的吧,爱咋咋的。

我记得那天一人半箱东北大绿棒子,我们在马路牙子上蹲了很久,远处的磕头机被夕阳余晖镀金,又一个接一个陷入沉沉暮色。说也奇怪,那么厚的云,却没再下雨。

我告诉大洋,我打算在我的第一本书的书稿里加上一段话: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描述的是一种独特的平衡,只有平衡了生活,才能担得起各种责任……

他打断我,说嗯呢,平衡挺好的,谁不想平衡啊?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做起来太难了。

他装酷:回不了头喽,我就是个二流子命……浪惯了,收不了心。

我说:可是兄弟,咱都三十多了……

他笑:是啊,咱既然已经都三十多了……

他说他有数,只不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但是他有数。

他说行了憋扯犊子了,就这么的吧,爱咋咋的。

他用二人转的调门哼歌,浪里浪气地打拍子:

别人不要来感受我的生活,感受了,你丫会倒霉的,你丫会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