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第4/14页)

我把那个手包丢了回去,一开始我是戏谑着的:钱应该不老少吧,你就不怕我给吞了?

他说吞了就吞了呗,恣当白瞎了一个兄弟。

我不肯接那个手包,我说这也太不吉利了,一旦我帮你保管了那万一不就变一定了你要不然就自己收好要不然现在就去邮寄献孝心别搞得像演电视剧一样……

他烦坏了:冰,你怎么和俺们东北老娘儿们似的,能不能痛快点儿啊你?别跟我磨叽。

我说嗯,好吧,痛快点儿——弄死我我也不会帮你保管这东西,反正我迷信,我可不想招惹什么“万一”。

他终于和我急眼了一回:你跟我装什么犊子?!

声音太大,两旁的人纷纷侧目,他挨个儿回看过去,冷冷地问:你瞅啥?

这里是岁月静好奶茶飘香的藏地甜茶馆,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关东烧烤摊儿。

有人友好地对他说:秋珠德勒[38]。

没有人回敬他一句:瞅你咋的!

趁着他找人对眼神的工夫,我抱着一壶甜茶撒丫子跑了,那个包我没收,爱咋咋的……所以,几个月后,他得以大吉大利毫发无伤地站在人群里听歌,戴着那副大蛤蟆镜。

我热情洋溢地冲他挥手致意:真高兴你还活着……回来了哈伙计!

他伸出一只拳头,捏得嘎巴响,道:……专门回来削你。

我一边敲鼓一边冲他乐,明晃晃的太阳挂在西天,满世界转经朝圣的人,和以前一样,他那个黑皮小手包夹在胳肢窝里。

(五)

和大洋相处了三年,然后“3·14”,地覆天翻。

我告别了我的拉萨后,一度和大洋失去了联系,不仅是他,很多朋友都丢了,大部分再也寻不回来。2008年3月,一个时代结束,那一代的拉漂四散,自此,提起藏地已是伤心地。

两年之后,忽然有了大洋的消息,听说他依旧行踪不定,偶尔才回黑龙江老家待一待,和先前一样,惯走江湖的他身旁不缺朋友。

并不清楚他那两年具体是怎么过的,只知他开了一些铺面,做了一些生意,依旧社会人打扮,尿性依旧。

那时已是2010年了,玉树地震,另一种地覆天翻。

听说大洋撂下生意第一时间去了震中,抗震救灾押送物资,一并带去了他的大半积蓄。

这事干得仗义,像个真正的拉漂,我们都爱藏地,但不应仅仅爱在嘴上。

传来的消息里,他开着一辆前四后八的大卡车,载着移动板房和15吨救灾物资,蹚过冰雪,穿越大雾,从黑龙江一路冲到青海玉树。

一路上遇见了好多飞驰的车,大家方向一致,目标相同。

雪野茫茫,冰路难行,山下躺着一些车,目标本也相同……

4000多公里的路,大半雪中行,争分夺秒,昼夜不停,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抵达震中后,他疲惫到极点,生平第一次有了高原反应,和衣昏睡在废墟旁,余震也未能将他晃醒。

玉树原本富足,盛产虫草和藏獒,罹难者中不少是前来收售的内地人。倒塌的建筑物许多是宾馆,有的三层变两层,有的像麻花一样扭曲,里面囚着横死的异乡人。赛马场那边的房子大多是由青石和黄土夯起来的,地震时很多人被砸在下面,被塌下的黄土窒息。

据当地人说,地震那一刻黄天遮日,电影中才有的那种世界末日。

大洋在玉树遇到一个男人,全家往生了,他日日在格萨尔王广场点长明灯。大洋每天会去陪他点几盏灯,男人扳着指头数:阿爸、阿妈、妹妹、老婆、儿子、女儿……

他们一起抽根烟,盘坐在寒夜里,男人低声反反复复机械地数,没有悲怆,人早已疯了。

大洋后来和我提起过另一个男人,是个校长,他夸那校长仗义,是个真男人。最后一批撤离玉树的民间救灾志愿者里有大洋,在玉树的那段日子里,他出了力也出了钱,遇到真正需要帮扶的灾民,几万几万地散财。最后的2万多元钱,大洋送去了玉树孤儿院。

危房不能住人,孩子们已转移,打听了几十个当地藏民才寻到踪迹。把钱交给校长时,校长好生为难,反复强调:这个钱我们要有三个人在场,才能接受。都啥时候了,还这么磨叽?好吧,那其他说了算的人呢?

……有些救灾去了,有些没了,但孩子们还活着。

那位校长的老婆和女儿却是生死未卜,同样生死未卜的还有校长的老阿妈,被埋了10个小时才挖出来,送去了外地抢救,尚不知何时脱险。

从地震发生那一刻起,校长就没见过家人,当然想见,想跑着去见……但孩子们怎么办?

临走的时候,校长不让他上车:饿吗?吃饭。

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还有一瓶罐头。知道这已是最高规格的款待,但这又怎能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