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我也该返校了。来这里几天,挺牵挂家里的孩子的。李浩想在家里多待几天,李母高兴不过,李父也没说什么。临走前,李母把干蘑菇、干木耳、花生、芝麻等自家的土特产一一包扎好,一定要我带回去,我怎么推却都不行,只好收下了。李浩二叔、三叔也准备好了,摩托车就停在门外。李浩背着书包从他的房间出来,他对他二叔、三叔说:“还是我来送老师,二叔三叔你们在家里休息吧。”大家面面相觑,李母走过去问他:“摩托车快,一个小时就到咯。坐车,慢死个人。”李浩说:“老师的车也晚,慢点儿也没得关系嘛。”李母向我笑笑,又回头跟李浩说:“莫搞得这么麻烦,你也坐摩托车送好咯。”李浩有些焦躁起来,“我就想自己送嘛!”我忙说:“我车子晚,就让李浩送我吧。”我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了,李浩帮我拎着土特产和行李包,李父他们一路把我们送到村口。

公交车上满满都是去火车站的人,李浩在车厢最后面找到两个空位。车子在乡级公路上慢慢地开动,沿路都有人搭车,随叫随停,有乘客冲着司机喊:“莫停咯!时间来不及咯!”司机不听他的,照样让人拼命地挤进车厢的肉林之中。李浩把窗子打开,风打在脸上,人一下感觉清爽了很多。他从口袋摸出手机看时间,“我们不急,还有三个小时呢。”我问他:“你手机不是上缴了吗?对了,还有身份证,你也该补办一个。”他把那个手机递到我面前,“我二叔给了我手机,老式的,暂时用着。身份证原来掉了,补办了一张,后来这张又被我妈找着了。”我抬眼看他眼睛上的伤口,纱布快要松落了,风吹起胶布的一角,一起一落,“眼睛那儿还疼吗?”他把胶布按了按,“不疼了。”我这句问话像是碰到了他的痛处,他的脸上生起了愁闷的神情。虽然注意到他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打我是因为我不听话。”李浩很干脆地回答我,拍拍自己的脑袋,“上课的时候,他们讲得我晕晕乎乎的,那些话听进去觉得挺有道理的,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也觉得热血沸腾,立马想冲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但同时我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真的是这样吗?你真的相信他们说的话吗?你真的那么想成功,那么想发财吗?一旦不上课了,脑子清醒了,一想到那些话我就觉得很滑稽可笑,我不能认同他们说的。我跟李琼说了我的感受,她说她不要听我讲的,她觉得老师的话就是对的,按照这些话去做,就能成功的。她让我不要在心里怀疑,要全身心地相信才对。这倒跟她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一样的,从来都是乖学生,不像我,”他把手放在胸口,“我总是忍不住想:也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了这个怀疑后,再去上课,我感觉简直无法忍受。他们像是疯了一样,老师疯了,学员也疯了,不断有学员带来新的学员。我很想站起来说:我不同意你们说的观点!但肯定又会像我第一次上课时一样,被他们围在一起,直到我认同他们的观点为止。”

车上又有人喊:“司机,你快点咯!我火车都要赶不上咯!”司机远远地回应:“你是阎罗王催命!再快车轮都飞出去咯!”车厢里的人哄笑起来,连催的人都咧着嘴笑骂:“呸,臭嘴臭得伤心!”李浩没有笑出来,他皱着眉头,用手指在蒙上一层灰的窗玻璃上写字,先写了一个“王”,又写了一个“京”,写完又抹掉了,回头盯着车厢前面,“我特别担心李琼,特别特别担心。”他双手搓着脸,搓得发红,搓到眼睛的伤口处,“嘶”地呻吟了一声,“她是个特别认真的女孩,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听讲从来不开小差,老师讲什么她都觉得是对的。她特别不喜欢我去质疑老师,她觉得我这是狂妄。在那里我们吵过,我要她不要信那些人讲的话,她说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不服从老师;我让她跟我赶紧逃走,她死也不肯,她要挣大钱。我说我给你钱,她说好哇,你给我一万,我就跟你走。我就跟我同学借钱,借来借去只借到七千,她就笑我没本事。她说你看看我们那些师兄,挣上千万的都有,开宝马,住别墅,你行吗?她看我的那个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臭虫似的,无药可救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双手又搓起脸来。

车子过了收费站,上了高速公路,车速一下子快了很多。李浩接到他二叔的电话,问我们到火车站没有,李浩说快了快了。“你二叔三叔对你真是好啊。”我感慨道。李浩欣然点头,“二叔三叔从小就疼我。”“其实你爸也疼你。”我一边说一边留神他的反应。他扭头看窗外,风把他伤口上的纱布掀开吹走了,我“呀”的一声,他把窗户拉上了。我看他的伤口,还好已经结痂了。他说没事的,手在伤口上摸了摸,我连忙阻止了他。他笑笑说:“谁知道他们会打人呢!我爸不是打电话给李琼了吗,那时候我被老师叫去谈心,谈了四五个小时,几个人轮番地说。我跟他们辩,我说你们这样的观点是不对的,他们就问怎么不对了,我们相互扯,我不认输的话,他们就不让我走。扯到后面,我实在是筋疲力尽,不想扯了,就不说话。他们就说我把心门锁得太紧,他们一定要把我拯救出来。最后,我嘴上说他们说的是对的,心里想着赶紧带李琼离开。一回到宿舍,李琼告诉我爸打电话来,又说我妈得了重病,我立马就想走,赶紧回家。李琼说我不能走,我说我必须回家,我妈病了。她说你走不了,我说我一定要走。宿舍其他人跑过来,抢我手上的手机,我跟他们扭打了起来,他们把我拉出去,关到一个放废品的屋子里,外面有人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