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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曹溪的生财之道:正餐供应不足,副食大卖特卖。东西全是过期的,饼干氨水味,麻花胶皮味,肉松凝成块状,黑乎乎的,看着像狗屎,吃着也像狗屎。犯人个个胃坚如铁,从来不会被毒死。以前我算极能宰人的,常常为此自傲,现在终于见到了绝世高竿,唯有拱手叹服:一卷卫生纸五块,一支两面针牙膏二十,一瓶飘柔洗发水一百五十,还是假的。肉松是极奢侈的吃食,堪比望海楼的雪玉燕盏,三百五十克一袋卖一百七十元。除了财大气粗的彭厨子,谁都不敢问津。据江湖传闻,这里还有一桩堪称“黑狱至尊”的圣物:烤鸡。一只肥鸡五百元,小厨房现烤的,热气腾腾,皮色透亮,撕下两条腿狂啃一气,皮脆肉嫩,满嘴流油。此物非比寻常,传说只有两年前的一个贪官享用过,之后便绝迹人间,成为口口相传的神话。买东西的钱是家属探视时交来的,由看守所代为保管,这叫“点大灯”或“开大账”,犯人买副食、买日用品、理发、治病……全从大账里出。我刚进来,一分钱都没有,按理那三十多万应在账上,可一直没给我红条子(收据),我也不敢查问,只能惆怅地听着肚子咕咕乱叫,心里暗暗生气,想肖丽都知道了,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钱也不送一分,这不是瞪着眼看我受罪吗?转念想起汇给她的二十万,觉得吃了个大亏。这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我长出一口气,心想没什么可收拾的,被子枕头全留给刘元昌,说你的事不大,我出去就帮你办取保,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十分感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那边马顺也听见了,一把抓住我的手:“魏律师,求求你……”

我心情正好,脑筋也活了起来,说你的案子我知道,不过找律师用处不大,得走偏门才行。他一愣:“什么偏门?”我说你再写封检举信吧,这事的症结在你们校长身上,先把他拖下水。写完信多印几份,给县里几大班子、教育局、公检法全部寄到,先把声势造大再说。马顺一脸苦相:“写过了,没用!”

我冷笑:“那是你不会写!光陈述一堆事实,谁他妈会理你?对付奸人,你要比他更奸!我问你,校长和周书记到底是不是战友?”马顺点点头:“肯定是战友,但不在一个连队。以前开会的时候,校长经常跟我们显摆,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战友周书记,说周书记当年只是个炊事员,也没什么文化,全凭自己努力,又入党又提干,最后还当了这么大的官。”

铺上有个犯人当过兵,远远接话:“这个炊事兵厉害!”

我高高昂起头:“厉害?厉害才好呢,就怕他不厉害!听着,这封信这么写:第一,把事情说清楚——工程怎么发包的、建筑材料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工作怎么验收的……这里一定要真凭实据,没影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写!不取信于人,你怎么撒弥天大谎?”

马顺低头:“我就是这么写的,可是……”

我戳戳他的胸脯:“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听着,先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全力攻击你们校长的人品!什么贪污腐败、男女关系,不用管什么证据,有影没影的全给他写上!这年头谁没点作风问题?清清白白倒奇了怪了!还有这段话,你记住了,一定要写进去:某校长身为党员,思想作风一贯反动,平日里说怪话、冒酸水、发牢骚,经常散布不和谐的言论,尤其喜欢传播领导人谣言,说县委周书记就是个伙头兵,大字都不识几个,当他妈什么书记?烧饭的书记!还说现在这世道,流氓能管一个省,文盲能管一个县,老子满腹经纶,却只能守着两亩校园。如果这些还不够,再给他加点辣的,比如这么写:当年周××给他爹写信都得找我帮忙,现在当了县委书记,肯定有不少秘书,这发言稿嘛,写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

马顺目瞪口呆:“这……这行吗?”

我嘿嘿冷笑:“什么叫中国国情?这就是中国国情!一般的检举信怎么处理?都是批转原单位!现在信里写了这么多领导隐私,你说他敢不敢往下转?——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那叫散布领导人谣言!不往下转他敢捂着?总有一天会传到周书记手里!你说这姓周的看了会怎么想?如果校长不说,谁知道他是个伙头兵?谁知道他没文化?这叫什么?——拔他的牙咬他自己,不是真的也是真的!还有,他既然能当校长,总得识几个字吧?我太了解这帮知识分子了,二两墨水下肚,满身骨头都轻!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谁都不入流。我敢断定:即使你们校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那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