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天刚蒙蒙亮,车停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子缓步而来,一脸悻悻之色。平头汉给我解开手铐,招呼我下了车。外面风吹雪冷,刹那间如堕冰窟。瘦子斜着眼看了我几秒钟,表情极为不屑,像在看一泡从天而降的狗屎。平头汉拍拍我的头,笑着叫那瘦子:“老汤,看清楚了,这可是大律师,有钱!你小心伺候着,别他妈弄出明伤,回头赖咱们刑讯逼供,你也有麻烦。”我心里一颤,对瘦子谄媚地笑笑,他嘴一撇,忽地一声怒吼:“你!跟我进来!”我黯然低头,一步步走进值班室,桌上放着一本蓝塑料皮的文件簿,他右手一戳:“这儿,写名字!”我知道规矩,赶紧签了名。他看也没看,端起茶缸咕嘟嘟喝了两口,大声问我:“东西呢?拿出来!”我指指墙角的旅行包,说都……都在那里了。”他嗤了一声,一把提起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抖抖撒撒地全倒出来。我不明所以,怯生生地问他:“所长,您这是?”他头也不抬:“别他妈叫我所长!”说完抓起我的手表,往上面哈了口气,又在毛衣上蹭了蹭:“你的?”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赶紧作揖:“是我的,劳力士,值两万多,所长,您要是看得上……”他啪地一拍桌子:“你长没长耳朵?说了别叫我所长!”我一阵屈辱,讪讪地闭了嘴。他拿着表摩挲半天,忽地拎起那两个装满钞票的塑料袋:“这是多少钱?”我说记不清了,大概一两万吧。他一瞪眼:“你倒聪明,一两万?这是他妈一两万?我看十万都不止!还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什么钱?”我说有美金,有欧元,还有点港币,不过数目真记不清了。他叉腰怒吼:“放老实点!什么记不清了?少给我打歪主意,你这样的货,我他妈见多了!”说着拿起那文件夹,一样样造册登记,先是衣服,接着是手表、钢笔一类的小零碎,最后才是现金,拨拉着数了半天,忽然不耐烦了:“这他妈要数到什么时候?你老实说,到底多少钱?”我沉吟一下,想不能说实话,反正钱不多,他们肯收最好,拿了我的钱,起码皮肉少受点苦。瑟缩着对他笑笑,说对不起,真的记不清了。他气咻咻地出去,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小邓,小邓,过来一下!”一个小伙子应声跑来,瘦子冲我仰仰下巴:“新来那货不老实,你把钱数一数,我去吃点东西。”小伙子看看我,突然尖叫起来:“哟,这不是魏大律师吗?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羞愧难当,支支吾吾地回应:“我也不太清楚……几年前的一件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一摆手:“咳,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呢,这是多少钱?你老实说,别给我找麻烦。”我没招了,说人民币是九万六,美金一万,欧元一万,还有六万港币。他咂咂嘴:“真有钱。”刷刷几笔记下,侧头又问:“你执业那么多年,应该不止这点钱吧?上次到我们学校演讲,你说十年就能赚一千万,你可不止十年。”我心思急转,顺着竿爬:“哦,你是法学院的。我跟你们左丘明院长、秦越人教授都很熟,还有一个民商法的副教授,复姓的,叫……叫什么子羽来着?”他咧嘴一笑:“咳,你说的都是大人物,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对了,你认识李猴子吗?”我想了想,说不认识。他一拍脑袋:“咳,我真笨,你怎么会认识他?”我插嘴:“这个李……是干什么的?”小邓摊摊手:“咳,别问了,我们宿舍老三。以前看你节目,他老说你是他大哥,还说你要帮他介绍工作,哼,我就知道是吹牛。”

我心里一动,刚想问他李猴子长什么样,隔壁的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小邓一脸关切:“坐下吧,没事,我看过你的节目,听过你的演讲,怎么也得算你半个学生。”我赶紧谦虚:“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是犯罪嫌疑人,您就是我领导。”他摆摆手:“咳,我一个见习生算哪门子领导?没事,你坐下吧,我去接个电话。”我心中稍安,挨着椅子边小心坐下,心想事已至此,只有见机行事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送我来的平头汉叫方伟,另一个是他的实习生叶鸿亮。昨天从深圳公安局的羁押室接我出来,两人横眉怒目,面相十分凶狠,吓得我不轻。去机场的路上简单聊了聊,方伟说他们是反贪局的侦察员,还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抓我。我说不知道,心里却为之一宽,想检察院直接侦办的案子就那么几类,肯定不是杀人的事,最多是个行贿的罪名,只要稍微运动一下,保出来估计不难。

一路都是我花钱,买了三张头等舱,他们俩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上飞机时还给我除了手铐,方伟问我:“你不会跑,对吧?我对你够意思,希望你对我也够意思。”这话的含义就深了,我是老江湖,当然知趣,说你们两条壮汉坐在旁边,我能跑到哪儿去?放心吧,我一定够意思。两小时后下了飞机,方伟说别去看守所了,就你这小身板,肯定扛不住,找个地方住下吧。我大力推荐喜来登,过去开了间豪华套房,一天就要三千多。洗漱完毕,方伟又问:“真不知道为什么抓你?都是内行,少跟我打马虎眼,没用!”我说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实习生叶鸿亮两眼圆睁:“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事太多!哼,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律师?”方伟斜他一眼,小家伙兀自喋喋不休:“你以为这是美国呢?抓你之前还跟你说一遍米兰达权利?告诉你,中国没有沉默权,你不说也得说!”方伟皱眉:“什么米兰达面兰达,净说些没用的!屋里一共就三个人,用得着那么大声吗?”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不是弄了张光盘?还有个记事本,上面记了一大堆字母和数字,就这事。”我恍然大悟,说光有字母不能当证据用吧,能说明什么呢?光盘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心里暗自嘀咕,想陈杰早死了,这东西哪来的?如果是他生前备了份,又何必到我家大闹?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想得后背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