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第2/6页)

这都是做梦。这里是曹溪,绝望之地,几乎见不到女人,也没有一分钱,吃肉要等到过节,平时只有烂菜帮子和不削皮的土豆。犯人就像潮地的蘑菇,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点点发霉、溃烂,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他们都是下等人,没权、没钱、没名望,粗俗浅薄,庸俗懦弱,但聚到一起就成了暴徒。不过我渐渐理解他们了:人生再苦,也要有点想头。在这阴暗的牢底,不做梦,无以活。

只有董葫芦最惨。这两天他一直在地上蠕动,姿势难描难画,手脚脑袋全捆在一起,肚皮拼命向前挺,像一个踢破的毽子。牛皮绳深陷肉里,勒起一道道红肿的皮肉。脸上先是红,接着白,现在竟然是一片黑绿色。这是曹溪看守所最毒的刑罚,多少滚刀肉畏之如虎,号称不怕电棍,不怕皮鞭,只怕八马攒蹄。董葫芦开始还能叫唤,第二天话都说不出了,脸上涕泪横流,裤裆里湿答答的,不知是屎是尿,别人喂饭也不知道吃,像虫子一样爬,也像虫子一样分泌着黏液,有口水、有鼻涕、有眼泪,还有黑色的呕吐物。仓里人长期受他欺负,现在终于翻手,是个人就敢过去踢他两脚,我没动手,只是觉得解气,渐渐地那口气消了,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刀捅死他,也不想看他受那么多罪。

曹溪的探视区跟电视上演的不同,没有宽敞明亮的大厅,只有两间低矮的平房,也没有玻璃隔墙和直通电话,说什么都得扯着嗓子喊。开始还有武警盯着,后来武警走了,我跟周卫东终于谈起了案情。他说所里专门开了个会讨论这事,估计你得罪谁了。我说不用猜,肯定是邱大嘴。他摇摇头:“我觉得不是,邱律师没那么阴险,听说你被抓了,他还着急的,还说可以帮你到公安局找人。”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这王八蛋当了十几年律师,演戏还不是小菜一碟?”忽地想起一事,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猴子的?周卫东挠挠头:“咦?挺熟啊,你让我想想,是谁说过这人来着?”我说应该是个小伙子,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否则不会让我睡到铺上。中间别无变故,只有小邓来巡过一次房,接着董葫芦就开始下死手。我跟这姓邓的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探视时间快到了,周卫东问我:“师父,我有没有年终奖?年底了,我想回成都探亲。”我说没问题,你想要多少?他掉文:“长者赐,安敢辞?看着给就行。”我说你上班没几个月,先给你一万吧。他笑眯眯地看过来,手里轻佻地摆弄着一支圆珠笔,我赶紧加码:“我本来要说两万的,你看我这嘴。”这下他高兴了:“谢谢师父!”我说不用谢,你赶紧回去,对老胡说这里有个姓邓的要杀我,让他赶紧找人。周卫东一拍胸脯:“放心,保证办到,一出门就给胡主任打电话!”我点点头,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想他妈的,这些年白混了,一个人没交下,收个徒弟都要趁火打劫。跟着武警回到牢房,想没什么可失落的,世界本来如此,身入泥潭,君子不爱,花钱能请动人已经算是深恩厚义了。

牢狱之中,香烟就是奢侈品,半包红梅相当于外面一个LV皮包。我没资格独享,恭恭敬敬地交到黑三手里,他很是高兴,连连夸我“懂事”,我说小事一桩,不必记在心上。过两天出去了,三哥你随时来找我,我请你抽两万一根的烟。小六子撇撇嘴,说少他妈吹,什么烟两万一根啊?金子打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我微鞠一躬:“还真不是吹牛,六哥,我手里有一盒上等哈瓦那雪茄,一盒两根,卖四万五千多。”众人大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黑三口水长流:“那东西抽了什么感觉啊,是不是跟操了女明星差不多?”我笑笑无语,慢慢走回马桶边,想两千二百欧元一根的科伊巴也就那么回事,又呛又辣,不见得比红梅美味多少。以前朱英度有个淫荡的妙论,说男人抽雪茄都是为了生啃鲍鱼,雪茄劲大,抽后舌干唇麻,可以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现在我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