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世风浇漓,江河日下,人间已无英雄。城市中的生活越来越庸俗,最后只是简单地活着。为活着而活着,活着就是一切。只要能够活着,人们甚至不需要一个虚伪的拥抱。

林文忠来参加全国检察长会议,特意找我吃饭,说起老潘的遭遇,他欷歔长叹:“老潘难做好人,我难做坏人,唉!”林文忠也是我同学,当年堪称神人,酷爱禅宗,从不洗澡,经常光着屁股在楼道里唱般若波罗密,一肚皮诡异斑纹,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1989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深夜,林某憋了一裆愤精无处发泄,忽然色心大起,爬上女生楼偷了一大堆乳罩内裤,正要溜走,被一个起夜的女生迎面撞见。我校女生向来骁勇剽悍,也不害怕,一声大呼:“抓流氓啊!”顷刻间满楼震动,一队队娘子军夺门而出,其中颇有力士。林某正心惊时,一彪人马骤驰而来,为首一员猛将,身长七尺,眼如鲜杏,手中倒提一杆拖把。书中暗表:此女天津人也,比我们高一届,姓房名小西,自幼家传绝学,十八般兵器使得精熟,有万夫不当之勇。林某自知不敌,破窗欲出,那杆拖把疾飞而至,雷轰电闪般戳中他的腰眼,林某一声惨叫,顿时仆倒尘埃。众女齐声赞叹:“好枪法!”房师姐也不答话,揭下拖鞋啪啪抽他的脸,口中连声娇叱:“打你个流氓!打你个流氓!”林文忠挣扎反抗,被几位力士摁了个死,只得苦苦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房师姐打到手软,心头怒火依然不消,把那堆赃物摊开,选了一条镂空绣花带香味的真丝内裤,喝令那流氓:“套在头上,滚!”林文忠面目青肿,鼻血长流,哆哆嗦嗦套上花裤衩。只听群雌粥粥,哄笑阵阵,他翻窗而出,在月光如水的楼顶踉跄狂奔,头上丝光闪烁,十分像个UFO。

这事之后他就失踪了。据说去了黄河孟津渡口,在荒野中搭了个棚子,渴了喝黄河水,饿了偷农民的玉米棒子,苦思冥想一个月,终于得道归真。回来时状如野人,须发蓬乱,身上老泥足有一斗。同宿舍的打饭给他吃,他白眼一翻:“吃饭?那不过是生物本能驱使的摄取热量进行转化分解并最终循环排出体外的单向度闭合流程,意义何在?”这话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很简单:饭到肚里变成屎,吃它干吗?义理固然深奥,一点没见他少吃,顿顿三大馒头。

毕业后他分回东北老家,1995年当选省里的十佳检察官,接着娶了市委秘书长的女儿。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升科长,升处长,三十四岁当上副检察长,任上办了几起大案,官声极好,资源又富,据说马上就要调到省里。

那天喝得不少,一瓶白酒喝尽,又叫了六瓶啤酒,老林有点醉了,翻来覆去地念叨:“没意思,唉,没意思。”我说你得了吧,青年才俊,少壮派,还他妈没意思?看看这帮同学,哪个比得上你?三十四岁升正处,三十八岁升副厅,有家有业,有身份有地位,还想怎么样?他连连摇头:“唉,都不是我要的,我他妈就想……我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这厮嫁入豪门,表面光鲜,原来底下也挺难受,瞧他憋的。我打了个响指:“好办!把酒喝了,今晚我来安排,保证实现理想,咱们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他直愣愣地瞅着我:“老魏,你信不信……我这辈子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当然不信,心想圣人早死绝了,我就不信他是恐龙蛋孵出来的。老林一脸惨相:“不是我不想,我他妈……我他妈是孙二娘落草——逼上梁山!”这话龌龊但是有趣,我哈哈大笑,他开始痛陈家史,历数他老婆的三大罪状:第一是不尊夫权,“我一个检察长,她……她敢指着鼻子骂我!说我狗屁不是,全是她爹给的!”第二是醋心奇大,上到八十岁,下到八个月,女性一律远避,养只母猫都得先结扎。第三是阃令大于军令,司机是老婆派的,秘书是老婆派的,每天必须按时回家,上床前一定要洗脚刷牙清理鼻孔,早饭一定是两个鸡蛋一杯牛奶,皮鞋是系带儿的,帽子是带盖儿的,蹲马桶是两瓣儿的,见谁不见谁,全是她说了算。“老魏,你说说,这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说着摸出手机,“八点五十六,看着吧,再过四分钟电话就来了。

我蓦地发作,抓过那手机啪地卸了电池:“妈的,堂堂大老爷们被她管成这样,反了她了!走!咱们扒裤子去!”老林大惊,飞跳着过来抢手机,我紧紧攥在手里,他面如土色,连连央告:“给我,快给我!你可别给我惹麻烦!你可……”我长叹一声:“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他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有骨气!”说着拿过电话,手忙脚乱地装上电池。刚开机铃声大作,他两脚一碰,脸上闪电般堆满笑容:“小雪啊,我正在……啊没有没有,我手机没电了,怕你查岗不方便,这不正换电池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