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8号 评论指南(第2/4页)

我不禁为自己的无能着急起来,这让我懊恼地想起,在学校时至少应当把阅读课从头到尾好好听完,那样我或许会错过一些可有可无的睡眠和背离生活本质的梦(精彩极了)……不管怎样,我依然跟进着对面的棋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十分清楚这只是复制,不是模仿。

“我们将相似性的区间设定为[0,1],0代表绝对相反,1则是绝对相似,评论的宽容度则在绝对相似与绝对相反之间。=……”公式的复杂让我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简直要拒绝相信这本书将会是我个人学术生涯的重大发现。而这个重大发现只花了我半顿午餐的价钱。我将学期论文的赌注都压在这本1950年1版1印的书上,它的印数仅有50册。但当我激动地将它从书店的书架取下时(我坚持认为那个书架并没有多少人光顾),男朋友提醒我(仅仅是漫不经心),它的印数如此之少可能是受当时的印刷技术所限。

“能够印这么厚(将近1000页)的书的机器,”他像往常那样在头脑内快速检索着,“只有苏联、德国和……和什么?一个小国家。”

“什么国家?”

“你不知道。”

“什么国家?”

“这无关紧要。”

“什么国家?”

“圣马力诺。”

噢,我的确不知道。没关系。

“圣马力诺。”我下意识说了出来。

“什么?”男朋友抬起头。

“那个国家,你说过的,圣马力诺。”

“怎么了?”

“你应该跟我好好说说。”

“你怎么会对那个有兴趣?”他又立刻给出了一个答复,“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唔……”

“明天,后天,还是这局棋结束?”

“唔……”

“午餐的时候怎么样?”

“唔……”“啪”,他放下一枚黑子,“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他突然灿烂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在了棋盘上,仿佛在这个瞬间,他的全部精力都得以恢复。而我,正因获得书时的全部记忆得以恢复而陷入越来越强烈的怀疑中:“你应该好好跟我说一说。”

……

通常认为评论可包含万事万物,一切均可被评论。但这方面留下的记录并不详尽,我们已经无法获知在人类生命最早的时期,他们是如何将评论的对象从言行和物质慢慢扩大至心灵。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顺理成章地诞生了哲学和心理学。遗憾的是,我们有如此多权威的思想史,却没有一本哪怕仅仅是通识意义上的评论史。根据有记载的资料,最早的评论史家可追溯到十字军东征时期。奇怪的是,评论史家的涌现在历史坐标轴上的分布并不是连续的,而呈一种区间式的断点分布。在有些本该出现大量评论史家的时期,比如文艺复兴、哈扎尔大辩论、第一次工业革命、维特根斯坦与罗素绝交前后,出人意料地呈现出,不妨这么说,完全的空白。

对评论及其历史的研究从未成为一门显学,迄今为止,世界上仅有三个国家的大学出现过评论学相关课程。与此同时,在文科教育系统内却广泛兴起了一类批评学科。我们绝不承认这种充斥着矫饰和暧昧、以精确的敌意刺探(仅仅是)艺术领域的学问,与本书所指的评论有任何关系。评论史家本该肩负起普及的责任,但他们实在太过骄傲,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个敢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印刷商品中。在传道形式上,他们更像是游吟诗人。通过长达一生的游历及无数个向陌生人倾诉的夜晚,使少数幸运的家伙得以窥见评论的历史——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听凭自然做出的某些行为居然有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大概是后者,令他们中又有一些成为了评论史家的继任者。因此,要成为一个评论史家,善于倾听、不害怕陌生人及必要的失眠,是首要条件。

……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前的大段论述仅如过眼云烟般掠过。眼下,我与其说对这本指南的学术价值有兴趣,不如说对它的应用价值更有兴趣一些。这个简单句像真理一般冰冷,具有一种迷人的坚决气质。这种气质我非常熟悉。“啪!”我吃了一惊,回过神才发现男朋友帮我在我的业余棋盘上落下一子。

“你应该专心一点。”他说。

“什么?”

“你应该认真一些,如果你想学棋的话。”

“不不,你搞错了,我没有在学棋。”

“那你?”

“我只是在……我在评论。”

“那你就应该更加认真。”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产生变化。如果这不是他今天第三次跟我提出认真的愿望,我绝不会生气,至少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我抱着《评论指南》站起来准备去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