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19页)

*不要忘记,古拉格也自有其诱惑力与传说。在巴黎时,我曾经出席过一些聚会,其中的客人就包括曾经“在劳改营待过”的。人们觉得他们了解生存代价的真理——在某个特定时期生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在20世纪。他们的遭遇都难以理解同时又稀松平常。两个人都强迫性地开着玩笑,毫无参与严肃政治话题的愿望,这类话题往往在餐桌上引发紧张的气氛,而我也不能加入其中——甚至附和都不行——因为我的法语水平实在糟糕,但我记得,有个女人说她和她先生要在床头贴张列宁的海报,这种做法如此滑稽,又带有荒谬的法式风格,也许来自戈达尔(24)的某部电影——在他跟滚石乐队合作《一加一》(Sympathy for the Devil)(25)之后——这段经历让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26)如此评价这位伟大的电影导演,“他真是个蠢蛋”。

潜行者离开后,他的妻子表现出性方面的冲动(乳头突然突起),塔可夫斯基似乎热衷于此,在被抛弃的高潮中在硬地板上扭动打滚。*

另一方面,他,就像以前的许多男人一样,正走在去酒吧的路上,沿着荒凉泥泞的火车铁轨,穿过后工业的迷雾。**

*在《飞向太空》(Solaris)(27)里,哈莉第二次复活,或者说重生,穿着透明短睡衣,喝着液体氧气。

**《观察家报》(Observer)在影评家菲利普·法兰奇(Philip French)的一篇评论旁边刊登了一张剧照,促使我和朋友罗素第一时间去看了这部电影。当我是个小男孩时,在切尔滕纳姆长大,剧院外面陈列着各式剧照作为招徕观众的道具,当你在骚动中时,看到这些剧照总是令人激动。[现在剧院已经荒废了,尽管我仍然叫它剧院,就像我爸妈用的词,还有早年间的那些标志或是名字——叫高蒙或者皇家——说明这些地方是某种神秘的史前遗迹,当我在其中一个剧院观看埃利希·冯·丹尼肯(Erich Von Dãniken)(28)改编自《众神之车》(Chariots of the Gods)的电影时,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事实证明,你还沉浸在外面的广告带来的体验中,即便根本无法锁定剧照具体拍摄的那个瞬间(那时我们没有意识到,剧照并不是电影动态画面中的一帧,而是一个独立的完全不同的整体),或者至少在“看到”与认出剧照的瞬间延迟,它已经改变成另一幅画面。看来,剧照根本不是什么剧照,而更像是一种更具体但转瞬即逝的即视感(29)。

当男人走在路上时,画外音响起,说着万物“不可救药的无聊”——这让人好奇一部电影能够多快变得无聊。哪部电影保持着这方面的纪录?而如果一部电影能够身手矫捷地用沉闷的小毛毯裹住观众,为什么不能把它看作快节奏的呢?(也许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生事物之一就是快速的无聊——比如速溶咖啡——而不是逐步显现、慢慢令人窒息的感觉。)画外音也引发了困惑:这是谁的话?据推测,这些话就是银幕上这个男人——潜行者——的内心独白,在浓雾中,他双手插兜,低着头沿着铁轨踽踽独行。

突然,他看到了那个说话的人,画外音的来源,是另一个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穿着可爱的短小毛皮披肩的女人。啊!那人仍在继续说着一切都是多么难以忍受的无聊。女人问他关于百慕大三角的事。他说了更多的无聊,并推测也许连“区”也一样无聊,大概只有中年时才会觉得住在那里稍许有趣。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实际上他正在《安德烈·卢布廖夫》的片场而不是《潜行者》?因为他是塔可夫斯基最喜爱的演员,安纳托利·索洛尼岑(Anatoli Solonitsyn)——十三年前,他在《安德烈·卢布廖夫》里扮演的卢布廖夫!至于她,仿佛是来自安东尼奥尼电影的逃亡者。不仅仅是因为她穿着毛皮和长裙,他们站在一辆宽篷车旁,她吸啜着一只干净的长脚杯,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红色沙漠》里远航的狂欢。他们是在一个码头上(《红色沙漠》也一样)。背景里有一艘船,还有绳索、吊杆。

从进入这个场景的那一刻起,很明显,潜行者就没有在意那一对儿,即使那个男人正说那个女人——他可能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也答应去“区”里转一转,不过,坦白地讲,她打扮得可不像是要去远行。她很激动能见到一位真正的潜行者——显然,这种地下小团体有一种特殊的光环——但他对此也只有一个词:走。“区”,是个男人的世界。她坐进车里,撂下一句(索洛尼岑)真是个蠢蛋(也许她是告诉他,潜行者是个蠢蛋),开走了——他的帽子还搁在车顶上。这是整部电影里第一个幽默片段。*

*在访谈中,塔可夫斯基经常给人留下自负的印象,但在他的电影里偶尔也会有喜剧的桥段。其中一部——《乡愁》——还有一个很不错的笑话。一个男人碰到有人似乎是在泥泞的池塘里溺水,便把他拉出来,救了他。那个被救的男子却说:“你在干什么?我住在这里。”我猜这就是“乡愁”的意思。这是塔可夫斯基回顾他在苏联那泥泞小池塘里的时光的笑话吗?在脱离了那里以后,摆脱了令人窒息的电影审查限制重获自由之后,他现在满心怜爱地看着它。而我最喜欢的幽默时刻,是在《雕刻时光》中,塔可夫斯基和托尼诺·格拉去找外景地。他们开车到了莱切,这位伟大的导演下了车,穿着黄色的T恤,还有你能想象到的最短、最贴身的白色小短裤。看起来像是刚从卡斯特罗街游行(30)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