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4/15页)

“还没见着他时我早听过他的事,相处大半年竟没能把那事拴到他头上。那事情比他这人还要响当当。这么多年来,人们在不断地衰老,而那事情却犹如山脉凭着历久弥新的优雅,乏味、僵硬地,一本正经、不慌不忙地一再茁壮。这该是故事的结尾,而开头又是没甚乐趣的,你们也知道,自一九九九年上头颁布了退耕还林的条例后,我们更没什么好日子。把这历经千年的农耕路子撇掉,自然没得吃食,我们这些北方佬穷惨了。到这步田地,已不似往日,很多个夜晚,茫然不知何往,想要挣扎着寻出路,却一再为现实臣服。但见万物生长,谁知命蹇时乖,像极了一场老处女隔着栅栏的意淫,硬是物不果腹。人们思来想去才萌生去南方捞鱼的路子。他们坐火车南下,途经河南、江苏和湖北来到湖南或者其他地界。一茬又一茬的人们不上半年已满载而归,一转身又是活人了。起初没人愿意带上老三根,也不说缘由。我本不介意,只是我们人数够用了,再多难免庞杂,更会拖慢进程。但老三根太穷了,有一大家子得养活。他每日跑来三次,钻入人们的间歇,搅扰在里面;赤脚踩地,裤管卷到膝盖,脸膛因栉风沐雨而呈黄铜味道,身后跟着不知道几岁的女儿,后来我晓得她跟她老子一个样。他攥紧拳头,跌进每个人的怒气里,不疾不徐、甚是无畏地迎上每一张严肃刻薄、郁郁寡欢的脸。虽是秋风过耳,阳光的到来依然像切菜,绝无黏滞并泾渭分明地砍亮每张脸。明晃晃的老三根站到我跟前,已不是第一次却恍若第一次,每次我都以为他是越过时间、次数和顺序首次前来。我招来了他,同样也招来了同伴的反对。他们说老三根是个破落户,疏于管制,甚至半途脱逃,会连累了船队网了一场空。而老三根只是看着我,没有蔑视或乞求,没有骄傲或邪恶,更难论温和,只是看着我,起码的情感都没有。我年过四十,在我不大不小的一生里遇见过高尚、无耻、迎合甚至愚蠢、丑恶的脸,从没遇见过这么一张脸,我本可以拒绝他,却没有,好似亏欠他一般。在那愈加冰冷、潮湿的阳光里他像一截枯枝(枝头还噙着清晨的露珠)缓慢走来审视我们一通,然后拎着女儿折身离开,就好像一截转弯的小径离开了我们。第二天出发时他比我们每个人都准时,我们或早或晚,长短不一,他的准时却如标尺的刻度一般。

“于是我们上了火车,铁轨沿途攒起的线索刷出一道道风景,房屋、电线、树木、河流很快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每次停站它们被时间提问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捋顺的风景和时间捎来我们到南方。我们每日伛着腰走,一路瞌睡,每一次睁眼道路便窄一尺软一寸,逐渐流淌并消失。仅仅是前一个驮着后一个的影子走,我们也被压坏了,每一步的行走只是屈服于腿脚表达的需要。因此我们不再遵循自然,时而白天睡觉,时而夜晚行进。有次我们路过一片稻田,橙红的太阳悬上头顶,薰风猎猎翩拂,破开叶背又愈合,一片绿汪汪的海洋宛若处子。我们种不得麦子,这儿的稻子却一片丰盛,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当夜我们几个起夜,老三根老远挡住在路口,他说,‘那稻子还没抽穗嘞。’我们揍他一顿,携着盛气跑去。然而我们灰头土脸地回了来,那稻子正值旺盛的年岁,绿色的稻秆蓄满了水分,泼了柴油也燃不着,老三根却白挨一顿揍。瞧向我们坍塌的气量,他笑起来,那笑零碎地漂在紫青肿胀的脸上并在没有淤积的区域勉强撑起一部分能够绽放的笑的碎片。嘿,这人真有意思。

“我们将掖在袖口的最后一角夜晚放开,绕过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继续走,全身涂满淤泥。我们的身子越来越重,缓慢无情地赶上我们,我们行经的脚印没有顺畅地追赶并永不可能追上步子。有人边走边哭,拄着的木杖一任点滴到尽头。顺着江边继续往下游去,江水里灌透了阳光,然而我们来晚了,不见鱼儿游,一日日捞上来的水草晒上滩涂,到了晚间可作取暖、照明和铺盖。我们终于租到筏子往深水去,拣个时辰拨了竹篙前行,夜初歇,圆月一轮照两岸,松柏林间石马、石虎蹲伏在黄草丛中,细风悬带一帘雾气。越到窄处越是湍急了筏子。河道转弯河面才宽阔一些,两岸是灯火星点的村庄,河口有石砌的台阶,几个洗衣的妇人瞧见筏子絮絮低语,一些个搓着衣物咒骂,另一些拿水泼筏子。竹篙缠缚更多水草。暗夜更浓,有渔船驶近,隆隆的机动声响沉沉地压伏了渔人的呐喊。我们不理,撑篙的速度更快,呼呼风声急嘈嘈地来,他们更近了,并越来越近,远远的声响又在敲打筏子。沙洲的芦苇,因多了几尺的高度,躬身倒伏。我们的身子抖个不止。渔船靠近我们喊,我们听得见了,‘鱼早没了,没得捞了。’渔船越过我们往更前去,船尾的水花也逐个拍死。我们弃了竹篙静在水中央,水面开始平整。我们在这条广阔的江面漂泊,到过很多支流又退回来,兼又学会了饥饿、生活、杀戮和遗忘。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往下游去,出荆江,入湖南,来到岳阳、益阳、常德界沿的洞庭湖边。然而岸旁的田地消失了,村子消失了,接下去消失的还有大路、城镇、树木和漫漫荒野,衔上来的这条江也跟着消失了。这条孕育了生命、成长甚至繁荣的河流终是退却,慢慢归于平静。洞庭湖岸边的滩涂缩减的湖面犹如我们日渐瘪陷的脸颊,那些因阳光炙晒而龟裂的湖床托着搁浅的小船、筏子、鹅卵石、苔藓、灌木丛和野鸭蛋。昨夜的渔船,好似湖水突然退去时歪斜了半截身子仓促插入淤泥的腹部。一枝枝火焰在我们心头燃烧。我们确实来晚了,又拖垮了行程,更没料到今年的枯水期袭得这么早,连鱼子也捞不着。尽管我们没气馁,尽管我们有的是时间,却是摊开了等待的面积。我们蹲伏在南方,只需要闭上眼睛,捂住胸口,不松弛地等待,我们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水止不住地扑腾,那水咕噜噜地开着花,顶得脑壳嘶嘶地冒蒸汽。想要歇一歇,却是不能。这身壳里的水早沸腾了。此时我们能够看见它或它们——这心头的火燃得更旺了。一开始我们等待鱼儿的出现,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我们等待的是比鱼更广阔的一场暴雨——有了水便会有了鱼。而我们又在不那么虔诚地祈求老天。扪心自问,当下我们定然歇不住,开始是打牌消遣,可很快乏了味。接着我们开始养鸡,或是斗鸡。我们将养的鸡分为两样:一样鸡,供我们吃食;一样鸡,供我们消遣。我们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斗,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