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2/15页)

“可我明明看见那孩子朝这里跑来的。”阔嘴说。

“你找到了吗?”这整个房间一览无余,连个能藏身的衣柜都没有。

“啊,没有,”阔嘴说,“可这桌子下头我们还没瞧呢。”

方脸将后退出去的步子又还回来,他的下颚含着桌面并依次往上排好五官的序才贴上我爸的脸,他说,“你这桌子下头藏了人吗?”

“我这桌子下头藏不住人。”我爸说。

“你听到了,”方脸再一次撤回去自个的步子,说,“人家都说没有了。”

“可——”阔嘴说。

“我说过了,”方脸突地断了阔嘴的话头说,“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他们决计要走了,并真走了。他们离开以后,我们继续吃晚餐,灯光不再滞留,跑到外头的光线削出一截黄,也更为蓬松,挟着雨水,呜咽呜咽。阔嘴一径也不开口,早钻进雨中要离开,他还很年轻;而方脸的一只脚又折进屋里头,另一只脚却还晾在雨里头,脸上瘦削不堪,消尽了先前的张狂,感叹一声,“你儿子长得可真清秀。”门窗开阖,转面清闲,雨声扑打在外,被挡了一下又折回来的灯光,重新摊开来,滤一遍房间。屋里的静退去又归来,桌下头的声响也没了。我怀疑自个听错了,却又不能确信。我的脑壳在嗡嗡响,有两只角在冒头、生长,已是拱出头皮。焦灼难耐,蒸透了衣裳,浑身湿漉漉,却是无知无觉。碗里的稀粥仍分毫未动,又仿若结了冰,凝结于空的雾气濛了眼,添了轻烟,令人瞧不清他们的脸。“我没杀他的狗。”我说。他们仍是泰然吃着餐,恍若没听到。我兀自杵那儿出神,他们突地说,“我们没问你这些,你也不必跟我们解释。”接着他们又开始吃餐了。但他们吃的过程太过漫长,好似永远吃不尽似的。我嘞?我确实饿坏了,偏偏又吃不下。我怕极了,沉沉地挨着冷缩作一团。我怕他们冷暖性情、世态炎凉。我走了这么久,跑了这么远,头一遭遇到这样好的人,生恐醒来已是另一遭世界。桌下头又开始响动了,那响动淅淅沥沥地敲上我心脏,冰凉冰凉的,刹那间,这世间满满地皆是敲打。我悄悄探头瞧桌下,什么也没得见,一准的漆黑。这桌下的蛮荒之所硬是屹立挪不走。(我心头突突乱跳,只见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忙说:“桌下头藏着的是你儿子吗?”他又是抬头瞧我一眼,跟上次一个模样,这次女人的脸色若雪,却饱含雨意。“不是,”他们说。“不,不,不是,你们在骗我,”我想,“对,你们骗了我,这下头藏着的定是你儿子,我都瞧见了。”你儿子攀上我的膝盖瞧见碗,茫然不解地,脚下乱踩,踩灭了火头,一个劲地说,“这是我的碗。”我才不肯给他抢,抢夺不过时他便说:“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他一次再一次地说。我原谅了他,没跟他置气。他却还是一面说一面喘气。原本我是不会生气的,可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像个女孩子似的。”我没法不生气了,真的。我不能允许他人诋毁我哪怕他是你儿子。于是我假意与他和好骗他出门,骗出你们的视线,揍了他。他死命地抓我、又挠我,但我照旧把他揍哭了。我真该死,当时没能顾及到你。是啊,他是你儿子,我本不该这么做的。我尽管后悔,只能将后悔折起来藏袖口。)这些你全不知道,你们还在吃着餐。我就这么后悔着,即使发现他挠破我的手也没心生恨意。我沉浸于沉痛的缅怀和深深的懊悔里以至于你喊我都没听见。你把我从懊悔里唤醒,我听见你说: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孙桐。”

“你爸妈呢?”她说。

“他们都在家里。”我说。

“你家在哪儿?”她又问。

“申楼镇上的。”

“呀,”她惊讶起来,“我家也是申楼镇上的。”

我真厌恶她,厌恶她的语气和惊讶喘成一口气,就像她瞧见我手上的伤口时说“呀,你的手破了呢”一样厌恶,尽管她还没瞧见我的伤口,尽管我那美丽得像玫瑰一样的伤口早溃烂在我手上。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孙海山。”

“呀。”她说。我真厌恶这女人的语气和惊讶。她的语气和惊讶几乎高过第一次,消弭了光亮,并以认不得的眼神望我;望向我的神情,又像望见了自己的儿子,或是愤怒或是泪眼朦胧近乎在掩藏着一种不幸的滋味。

轮上男人了,他也以近乎经不住推敲的样子说话,那表情仿佛不是他脸上的光泽而是扑上的一层粉,那与生而来的自信似乎也已消失,“我老婆叫孙海棠,是你爸爸的姐姐。”

“我是你姑姑呢。”姑姑说着,一次又一次地打哆嗦,像是哭了又像在笑,双手绞在一块,“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