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2/11页)

比如,正玩着打电话的游戏,小手握拳,搁在耳边,嘴里煞有介事地“喂、喂”两声,假装讲电话,突然夸耀一句:

“我家有两部电话,堂屋里一部,爸爸妈妈的屋里一部。”

“电话算什么?你家有没有手机?我爸爸的手机,不用放在房间里,随时都可以接通。”

“单你爸爸有手机?我家有好多好多手机呢,我爷爷一部,我奶奶一部,我爸爸一部,我妈妈一部,我一部……”

再比如,手里端着一碗淡盐寡味的白水黄瓜,明明肚子里大唱空城计,可就是吃得不来劲,平均三分钟懒洋洋地吞下一块,忍不住吹牛:

“我妈妈做的土豆煮面块比这个香。”

“土豆煮面块算什么?我就爱吃酸菜搅团。”

“酸菜搅团我都吃腻了,现在我天天吃核桃花炒腊肉。”

“土豆煮面块好吃!”

“不对,酸菜搅团好吃!”

“土豆煮面块不好吃,酸菜搅团也不好吃,核桃花炒腊肉最好吃!”

为着这虚无的美食,免不了又结结实实地打上一架。

老太太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瞅着这些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像是观看一出皮影戏,看得眉开眼笑的。沈泰誉叹息一声,走出窝棚。

“沈大哥,进去看你的母亲了?她还好吗?”莲莲迎上来,手里握着一大捆干燥的青草。

“老太太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愉悦着呢,”沈泰誉哭笑不得,指指莲莲手中的草,狐疑道,“这个也能吃?”

“沈大哥,瞧你,尽挂住吃!”莲莲娇嗔地睨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笑出来,“这是香草,你不认识吗?窝棚里人太多了,我想用它来调节一下空气。”

“亏得你有闲心!”沈泰誉感叹一句,“这样的环境,真觉得圣贤书里说的黄金屋、颜如玉都是虚幻无用之物,果腹才是第一要义。”

“谁说不是呢?”莲莲眨巴眨巴眼,老实说,“我这其实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要不,成天就想着那些好吃的,做梦都在吃香的喝辣的!”

“呵呵,”沈泰誉乐了,“我也跟你一块儿转移转移注意力吧!”他帮着莲莲,把散乱的香草一小束一小束地捆扎起来,分别放置到几个窝棚里,悬挂到顶端,免得被小孩子们摘下来玩。

“那是什么?”老太太定定地盯着沈泰誉。

“喏,是香草,”沈泰誉取了一小簇,递给老太太,“有香味的草,你闻闻?”凑到她的鼻子底下,老太太深深吸一口,仰起脸,孩子一样天真地笑。沈泰誉就把香草系在她的衣襟上,她低头摩挲着,抬起眼,又惬意地笑出来,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沈大哥,你真孝顺,”莲莲说,“你好像说过,你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太太是你的继母?能够跟继母相处得这么好,太不容易了。”

“我们处得一点儿都不好,”沈泰誉直言不讳,“在地震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套用一个词,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莲莲不信,“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啊……”

“开头那两天,我也想过这问题,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不过,想明白了,道理是很简单的。当时那样的情形,不管是任何人,我都会救,即使,对方是一名罪犯,”沈泰誉不由自主地想到成遵良。不错,哪怕是成遵良,他同样会舍命相救。“无论何时何地,生命始终是第一位的,是需要尽全力去抢救、去保障的,这是我的道德操守,也是我做人的准则——我猜,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老人家一定会谅解和宽恕我的。”

“你母亲?”莲莲先是不解,突然反应过来,道,“在你的母亲和继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我的母亲,是被逼死的……”沈泰誉轻轻地说。

他们已经挂完了香草,嫌窝棚憋闷,就坐到石头上歇凉。蚊子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莲莲在脚边点了一盘蚊香。

“是她?”莲莲惊疑地望一眼窝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她正一心一意地抚弄着沈泰誉留给她的香草,“是她逼死了你的母亲?”

“我父亲早年做生意,手头积攒了一点钱,我母亲就在家里修缮住宅、料理家务,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富足而安稳,直到我的继母出现——这位老太太当年是一个民间流动剧团里的红角儿,遭到团里两个猥琐男人的欺凌,以至于在镇上演出的时候,闹到不可开交,”沈泰誉缓缓说着,“我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出手相救,把她藏到我的家里。除了唱戏,她没有别的本事,她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等剧团的人走了以后,她就赶着我母亲,一口一声姐姐,恳求我母亲让她待在我家,哪怕当保姆都成。母亲见她身世可怜,心一软,就把她留了下来,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谁知道,这一留,就留出了祸根,留下了一个恩将仇报的伏笔……”沈泰誉停住了,他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惨烈的情节,那些背叛与屈辱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