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6日,星期五,夜晴朗。

有时,爱即是伤害。

莲莲静默地坐在窝棚前的石块上,静默地望着满天繁星。黑仔被她唤了回来,卧在她的脚边,戒备地四处张望,一有人接近,它就“呼”地一声蹿出老远。

晚餐时莲莲破天荒地罢了工,拒绝烧饭,甚至拒绝靠近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火上垒着石块,石块上坐着一口大号沙锅,锅里面炖着虎仔,黄白毛色的虎仔;喜欢龇着牙、吓唬人的虎仔;喜欢戏弄老鼠的虎仔;喜欢啃咬布料的虎仔,炖在了沙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食物欠缺,作料也相当有限,油没有了,盐和味精也捉襟见肘,胡椒粉见了底,料酒和桂皮倒是有的,葱和姜也滥竽充数,成倍地搁到锅里,连茴香都是一放一大把,最后,连酱油都倒在汤面上。简直是,有什么,放什么,全然不顾各种调料相生相克的道理。总之,食谱怎么说,全是反着来的。不过说实话,虎仔还是很争气的,炖出了香喷喷的一大沙锅,让产妇和两个病号尽情美餐一顿,剩余的,酌情分给体弱的老人和小孩。除掉莲莲,每个人都分到一小碗汤,汤汁浓郁,而且即使是没有吃到肉,嗅觉都算是美美地过瘾了。

“给黑仔吃过东西了吗?”沈泰誉在莲莲身边坐下来,黑仔一见他,脚不沾地地跑掉了。

“吃了,”莲莲闷闷地说,“虎仔的骨头,那个姓成的,恶作剧地扔给它,它居然稀里糊涂地埋头就啃。”

“它是饿急了吧。”沈泰誉猜测。

“虎仔从小跟它一块儿长大,从血缘上看,虎仔还是它的姨妈呢,它怎么可以啃它亲人的骨头呢?哪怕只是一个伙伴,它也不该这么无情无义啊!”莲莲痛心疾首。

“报纸上讲,狗的智商,相当于两三岁的小孩子,所以,我们毕竟还是不能按照成年人的标准来衡量和要求它们的行动。”沈泰誉字斟句酌。他有些隐隐的愧疚,汤太好喝了,石大夫硬把碗里的狗肉拨了一块儿给他,那肉,够嫩,够滑,简直唇齿留香——他不知道莲莲是否把黑仔算做了患难与共的伙伴,如果是,那么他就被划拨到了“狼心狗肺”的行列。

“我是把它们都当做了好朋友,我以为,狗是最有情义的动物……”莲莲怔怔滴下泪来。

“别难过了,”沈泰誉安慰道,“这是非常时期,无论人,还是动物,都处在非常态的心理状况中,发生异乎寻常的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我想念虎仔……”莲莲呜咽。

“告诉我,莲莲,在地震以前,你对将来的打算是什么呢?准备一直待在旅舍里?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想过继续念书吗?或是学习一项傍身之技?”沈泰誉转移了话题。

“想过的,我是当然要离开这儿的,我跟顺恩姐说了,等我攒足了路费和学费,我就去成都!”莲莲来了劲,眼泪还挂在腮帮上呢,已经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我想过了,我到成都去,首先,参加月嫂培训班,等培训合格,我就去帮人家带小宝宝……”

“为什么是月嫂培训班呢?”沈泰誉笑着问,“不想去学一学别的技术,例如电脑打字、驾驶、缝纫、烹饪,还有美容什么的?”

“我在网上读到一些文章,文章里面分析说,目前成都的劳务市场,月嫂这个行业,可谓炙手可热,工资节节看涨,平均下来,一个月也有两千多,资历深一点的,收入比那些坐写字楼、穿高跟鞋的小白领们,几乎不差什么了,”莲莲的口气很是老道,“而且呢,网上说了,假如能把职业与爱好结合起来,那可是人生莫大的幸福——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喜欢小孩子,收入高,所以,要去参加月嫂培训班?”沈泰誉笑不可抑,他被莲莲的天真与可爱劲儿给逗乐了。

“还需要别的理由吗?”莲莲歪着头,一本正经地问。

沈泰誉仔细想一想,莲莲的思维路数貌似简单,实则暗藏着坚不可摧的俗世智慧。当下他笑着说,莲莲,你的想法挺好的。

“你常常上网吗?”他问。

“住在这大山沟里,网络是沟通外界唯一的渠道,我可不想变成没见识的土包子。在旅舍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就到对面镇里的电脑学校交钱报了名,”莲莲说,“每个星期,顺恩姐给我半天假,这半天,我都泡在镇里的网吧,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手段,了解外面的世界……”

莲莲使用的全是刻板的书面语言,沈泰誉努力忍住笑,一时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沈大哥,你不相信?”莲莲误解了他的笑,面红耳赤地争辩道,“我真的什么都知道,网络上面,什么都有,虽然我没有去过成都,我可是什么都晓得的——成都最繁华的街道,叫春熙路,对不对?最便宜的批发市场,在荷花池,对不对?成都人最普遍的消遣方式,是打麻将,一到周末,就在农家乐里打麻将,对不对?我还知道杜甫草堂、武侯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