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昼(第3/5页)

购物耽搁了时间,导游又不肯肥水旁落,非得紧赶慢赶,把一帮饿得头晕眼花的游客领到她的业务窝点,因此中饭就被延误到了午后两点多。大客车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门前,司机与导游一下车,就被望眼欲穿的老板娘一盆火似的迎进了内间。

小饭馆位于从都江堰映秀镇到汶川的途中,房舍狭小,厨案当街,檐下挂着一长串黑糊糊的陈年老腊肉,一溜玻璃缸子里盛着颜色深暗的泡酒,荡荡漾漾的液体中漂浮着红枣、参类,也有深山里的花朵,还有不知名的野果,甚至有一些来自兽类的形状暧昧的物件。

食客一到,蹲在路边吸烟的黑胖厨子当即挽起衣袖,抡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切割宰杀,一时鸡飞鱼跃。小饭馆里的几个服务生倒是清一色的羌族姑娘,绿色花边布衫,领襟镶嵌一排梅花图案的银饰,系着有飘带的绣花围裙,脚步轻盈地掸灰、捧茶、摆碗碟。

成遵良没有跟随老头老太太们下车,他隔着车窗唤过一位服务生,塞给她十块钱,让她泡一盒方便面过来。成遵良大口吃着康师傅泡椒牛肉面的时候,听到一阵清脆的啃噬声,他扭头一看,原来侧后座还有一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游客,是个眉眼清秀的时尚女郎,亚麻色的短碎发,刺绣针织衫,白色褶皱裙,搭配一条金属色的阔腰带,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正旁若无人地抱着一袋饼干充饥。

成遵良看了她一眼,随即别过脸去。当然了,他绝对不是那等心无旁骛的圣人,他有个流传甚广的绰号,叫做采花大盗,是他那帮狐朋狗友给起的。依照他从前率性而为的脾性,碰到姿容上佳的知性美女,岂肯轻易错过?那一定是要凑过去搭搭讪、调调情的,尤其是这样天涯孤旅的气氛,天然就适合上演一出艳遇的剧目。

但此刻,他没有丝毫闲情,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身边那只黑色手提密码箱上——那只密码箱里,存放着他的全部现金,五十八万美金。自然了,他的资产远远不止这些,在被誉为“北方威尼斯”的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他有高达两百三十万美金的银行储蓄。

是的,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观光客。参加旅游团,他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两天以后,在九寨沟,他将以假身份证上这个人的名义写下一份“自动离团,后果自负”的保证书,交给导游。然后,依据事先的周密部署,会有一个熟知路况的当地人前来接应他,带他从阿坝州出发,途经甘孜州,一路向西,从西藏昌都抵达拉萨。在拉萨,专事偷渡的蛇头会为他准备好各种全新的资料,然后帮他前往印度南部的莫索尔。接下来,是从莫索尔到新德里,再到美国的旅程。他的最终栖息地是荷兰,那个有着郁金香与琵鹭的国度,在靠近大海的城市里,终老此生。

这是多么漫长的逃亡之路啊,虚虚实实、曲折蜿蜒、声东击西,单是繁多的地名,已经让人晕眩,可以预见的险境,犹如原始森林中的猛兽,虎视眈眈,伺机而扑。然而,这也是他谋划已久的唯一一条通向新生的道路,一旦走完了危险的旅途,那个名叫成遵良的贪官就将从此人间蒸发,一个全新的华裔公民将在异国他乡开始一段合法的、富裕的生活。

一个行进在生死边缘的男人,纵然是Eva Mendes那样的风骚小尤物亲临现场,恐怕他也至多不过抬抬眼皮。因此,他对车内这个孤僻美丽的女子毫无兴致。

吃完方便面,他抹抹嘴,重新戴上耳塞。他知道,除了音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他的焦虑情绪。“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空美伤感的歌词,由邓丽君婉约绵长的嗓音唱出来,让他的心有了片刻的宁静。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静止的车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直觉的反应是撞车了。可是车前车后空空如也。那么,是胎瘪了?车子再度自作主张地晃动起来。这辆车着魔了?

这时,一部快速行驶的越野车超过他们的大客车,飞驰向前,却是忽然间消失在笔直的路面上。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细看,前端的马路上竟然凹下去一个狰狞的大坑,大坑吃掉了汽车。又一辆轿车飞奔而来,落入深坑,腾起漫天烟尘。

原本像手臂一样平直伸展的路面涌起了海浪似的波纹,路边的山崖碎石滚落,轰隆隆的地声震耳欲聋。他从最初的惊骇中清醒过来——地震了!

三十几年前他经历过松潘大地震,常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待在车里,否则被坍塌的山石砸中的机率将会无限量增高。在一次筛动和另一次筛动的间隙中,他抱起密码箱,奔向敞开的车门,蓦然间想起吃饼干的女子,一瞥之下,发觉她脸色煞白,如泥雕木塑一般傻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