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2日,星期一,夜晚雨。

停电。没有光。暴雨竟夜。遍山都是泥石流的声响。

漫漫长夜里,老太太始终紧紧攥着沈泰誉的衣袖,即使是在沉酣的睡眠中,也不肯撒手。在昏睡的间隙,她嘤嘤地抽泣,哀哀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沈泰誉的怀里,混乱地叫着爹、爹。

沈泰誉嗯、嗯地胡乱应着,茫然抚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沈泰誉的十根手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痛,也不晓得是否在流血。

整个下午他都在沈家大院的废墟上不停地抠挖,拼尽全力想要救出被埋在下面的两个弟弟、两个弟媳、两个侄子,以及那位倒霉的律师。

地震发生时,坐在天井里的他几乎是被强大的震波给弹出了院门,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他在极度惊惶中回过头来,好端端的房屋迅速坍塌下来,犹如积木搭建的玩具一般脆弱。

老太太从熟睡中醒来,睁大双眼,左顾右盼,口中喃喃着,刮风了?刮大风了?突然地,她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小孩子玩橡皮筋似的,上上下下跳了好几次,直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泰誉站起来,很快又被晃倒在地。屋后山坡上的大石块呼啸而来,他在心里惊呼一声:完了!挣扎着爬过去,拖住老太太,在七荤八素的震颤中,连拉带拽的,蜗牛似的往外挪移。一块巨石落在垮塌的残垣间,顿时砖瓦飞溅。沈泰誉不假思索地拱起背,匍匐在老太太身上。天一下子全黑掉了,周遭烟尘弥漫,只听见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是地球发生爆炸了吗?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来临了吗?沈泰誉不断地在心里惊问。短短的几分钟,长如永生。

终于,地动山摇停歇了,天色依旧是灰黑灰黑的。沈泰誉搀着老太太站起身,四周烟雾弥漫,几乎无法呼吸,老太太灰头土脸的,浑身上下全是泥土,一双混浊的眼睛惊恐地眨动着,嘴里兀自念叨着,好大的风哦,把房子都吹倒了……却是抬脚不管不顾地就要朝那堆残砖断瓦中走去。沈泰誉忙伸手拦住她,以为她是挂念着儿孙的安危呢,没想到老太太可怜巴巴地恳求他,说,让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觉。沈泰誉哭笑不得。

“是地震了。”他试着对老太太说。

“风好大哦……”老太太张皇地说着。

他把老太太扶到门前开阔的河滩边,河滩已被山间滚落下的碎石堆满。他观察一下地形,让老太太坐在石块上,吓唬她道,不许乱动啊,要不大风会把你刮走的!老太太胆怯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坐好。

两个小家伙是在围墙边,戴着草帽,握着树枝,他记得是这样的。那堵围墙已经变成了如山的残砖,修筑一座围墙需要这么多的砖吗?他简直狐疑了。他照着记忆里的位置,在昏天黑地中一块一块地扒拉着散乱的砖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着,孩子们,你们在哪里?砖头沉寂不语。

黑雾渐次退去,灰黄的尘烟里陆续有人跑过。沈泰誉扬手大叫,快来帮帮忙,帮帮忙啊!没人答理他,有个男人扔给他一把铁锹。他用铁锹铲着砖块,突然想到也许会伤到底下埋压的孩子,赶紧打住,继续徒手搬砖。

第一下他摸到一只小手,冰冷冰冷的,又往旁边一摸,摸到一绺软软的头发,血糊糊的。两个孩子先后被他刨了出来,都没气了。他顾不上处理两具小小的遗体,继续对付倒塌的堂屋。

长弟最先被弄出来,七窍流血,脸肿胀了一倍,皮肤是青色透明的,像一只了无生机的充气娃娃。次弟被钝物压住,面部瘪下去,眉目难辨。两个弟媳双双绊倒在门槛上,只差一步,两人就可以逃脱,然而,一根横梁穿过长弟媳的胸腔,洞穿了次弟媳的小腹。相形之下,律师无疑是幸运的,他逃跑的速度稍慢,货架与楼板之间的缝隙恰恰拯救了他。沈泰誉刨开他身上的碎玻璃和木架,把他拖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律师两腿筛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剩下沈泰誉独自一人,吃力地将六具遗体一齐平放在门前,从残砖断瓦间搜出两床被单,连头带脚地把他们蒙裹住。

他携着铁锹,到邻舍间查看情形。左边的一幢房子完好无损,但男主人命丧滚石。一个惨痛的声音在砖堆里喊“救命”,他把水泥砖刨开,里头是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水泥、石灰,已经窒息了。他赶紧把吓糊涂了的妇人拨拉开,让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从他嘴里掏出来。右边新建的三层小楼惨不忍睹,一楼二楼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楼的窗户不翼而飞,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自动蹦到窗台上,摇摇欲坠,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庄稼,无人伤亡。再往前走,镇信用社的楼房被平推二十米后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断,难以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