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2/40页)

“尼尼微,泰尔城,一条在暹罗神鬼不知的铁路。”多里戈·埃文斯说,火焰的阴影在他脸上画出虎斑一样的条纹。“如果我们记不住吉卜林的诗,记不住每件事怎样被忘记,我们还能记住什么别的?”

“诗不是律法。不是天造地设的定律。长官。”

“不是。”多里戈·埃文斯说,但他恐惧地意识到,对他而言,它实质上是。

“这些画儿,”布洛克贝克说,“这些画儿,长官。”

“它们怎么了,布洛克?”

“兔子亨德里克斯死活都相信,无论什么事发生到他头上,这些画都会留下来。”布洛克贝克说。

“人们会知道。”

“真的?”

“记忆是最真正的正义,长官。”

“也可以说是新恐怖的制造者。记忆只是像正义而已,布洛克,它是另外一个让人感觉是正确的错误概念。”

布洛克贝克叫一个搭建火葬堆的兵把素描薄翻到一页,上面用煤烟灰混成的黑墨水画着新加坡被占领后日军砍下来戳在一排尖木桩上的中国人的头。

“这里有暴行,看见了吗?”

多里戈·埃文斯转头看布洛克贝克。但他只看见浓烟和火焰。他无法在脑中重现她的脸。透过烟幕,画上砍下的人头像是活的,但它们是死的,不复存在。在他们身后,竹火升腾起来,火焰是唯一在自然状态中存在并活跃的东西,他在想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身体、她插在发间的红茶花,但尽管他用尽全力,仍然记不起她的容颜。

“没什么能持久。你不懂吗,布洛克?吉卜林说的是这个意思。帝国不能,记忆不能。我们什么都记不住。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大半生——如果我们能活到那时候。也许。但接下来我们会死,过后谁会对这件事有哪怕一丁点儿理解?也许当我们两手放在心口,为了不忘记故作姿态,却只能记住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

“这儿还有刑罚,看到了吗?”

他把薄页翻到一张钢笔速写——一个澳大利亚人在被两个看守殴打。翻到一张水彩画——那是溃疡病人住的病房。翻到又一张——骷髅一样的兵在做苦力,在切割面上把巨石砸开。多里戈·埃文斯发觉自己渐渐恼怒起来。

“强过一部布朗尼盒式照相机,我的兔子老伙计,”布洛克贝克笑了,“他到底怎么弄到颜料的,我永远不会晓得。”

“以后的人谁能知道这些画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多里戈·埃文斯简明扼要地说,“谁来下定论?一个人也许把它们看作奴役的证据,另一个看作有倾向、有目的的宣传。象形文字告诉我们在鞭子猛抽下修金字塔是什么感觉吗?我们谈论这个吗?不,我们谈论埃及人创造的华美壮大。罗马人创造的。圣彼得堡的,但我们根本不谈埋在下面数不清的奴隶的枯骨。或许他们也会这样记起日本人。或许到最后,他的画儿全会这样被利用——用来卫护这些人形怪物,说他们很了不起。”

“就是我们死了,”布洛克贝克说,“它也让人们看到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什么。”

“那你得活下去才知道。”多里戈·埃文斯说。

他很生气,无意间让这些兵中的一个看到他发脾气,他甚至更生气。火焰烧起来,他感觉他已经在忘掉她,他早就感到在脑中重现她的脸、她的头发、她唇上的痣很困难,早在那个时刻,他就已经在忘掉她。他能记起和她在一起的零星片段,亮闪闪的余烬,跳舞的火星,但记不起她,她的笑声、她的耳垂、她扫到一朵红茶花上去的笑容。

“来,”多里戈·埃文斯说,“在火燎上来以前,我们把他放上去吧。”

13

他们抬起裹在带有大便斑块的肮脏毯子里的兔子亨德里克斯,把他和别的尸体并排放,把军用挎包放在他身边,把素描本跟军用挎包放在一起——挎包里只有一个军用套餐盒、一把勺子、三支画笔、几只铅笔、一个小孩用的水彩颜料盒、他的假牙和一些放久的本地烟草。得霍乱死的人总轻得让人毛骨悚然。自从随军牧师鲍勃死后,主持葬仪的就成了林赛·塔芬,他原先是英国国教教会的牧师,因为某些不得而知的邪行被剥夺神职。但他踪影全无,火开始烧灼尸体。

“上校?”中东辣酱开口了。

在这种情况下,时间紧迫,责任所在,按军阶首当其冲,多里戈·埃文斯临时承担了举行葬礼的事宜。葬礼总让他感到无聊,所以他记不得正式葬仪应该怎样,他表演了一个戏剧,他希望他的演技差强人意。开始前,他必须问清楚后来被抬来的尸体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