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6/40页)

他再次对自己说,这一天很不错,他感觉有力气,这很幸运,帮助他保存实力;土人伽迪纳明白,虚弱只会引起更大程度的虚弱,每错一次会导致再多犯一千个错;他明白,每次站到一块嶙峋的灰岩上,把身体重心平衡在脚趾上,至关重要的是集中精力向下一块嶙峋的灰岩,或者覆满黏液的断木,迈出恰到好处的下一步,就不会摔倒,伤到自己,于是,明天和明天过后的每一天,他可以再依此行事。但他不相信身体会救他于水火,像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相信过的那样。他不想最终落得抓挠胸口大叫“我!”。土人伽迪纳没有什么信仰。他不相信他独一无二,或者他有什么先定的命运。在属于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认为这类想法全是无稽之谈,死亡随时可能找上他,像它正找上那么许多其他人一样。生命跟脑子里想的不搭界。生命跟机运有些关系。但在多数情况下,生命是码满货物的船甲板。生命只关乎走对下一步。

俘虏们听到一声咒骂,他们印第安人的行列随之停下。抬起头朝后看,他们看见土人伽迪纳的靴子严丝合缝地卡在一条灰岩岩隙里。土人扭着、拽着,终于把脚拔出来。有人在笑。靴面在脚上,但靴底脱落了——凑合的针脚都开了,缝合线被扯开——还卡在岩缝里。

土人弯腰去把靴底拽出来,靴底断成了两截。他放开手,肩膀耷拉下来,也许他骂人了,也许没有。他们太专注于自己求生的艰苦战斗,没有注意。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抬步继续走。他也跌跌撞撞朝前走,发着抖,靴子的剩余部分在脚踝上晃荡。过不多久,他疼得大叫,猛地把腿抽回来,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看着不大妙。”大马哈鱼费伊说。

“他的鞋子不大妙。”羊头莫顿说。

“一回事儿。”大马哈鱼费伊说。

没有靴子或鞋子的多数人勉强而又奋力地拖延时日。没有靴子或鞋子,脚被竹刺、岩石和爆破的尖石碎块划到或割伤只是几天或几小时的事,整个岩层切割面都铺满了碎石块。有时候,伤口几小时就开始感染,几天后变成化脓性感染,几星期后变成热带溃疡,把数不清的人送上死路。一些在荒林野地生活过的人好像不会受太大影响,复原得也不错,有些还宁愿打赤脚。但土人伽迪纳不像公牛赫伯特是澳大利亚西部牧场主,或像罗尼·欧文是澳大利亚土著。他是霍巴特码头的装卸工,他的脚柔软而又容易受伤。

队列停下来等着,为了能歇歇脚而感到轻松。土人伽迪纳在想他吃过的一个饼——牛排和腰子,配上奶油点心和浓郁的酸辣酱——任何把他带离丛林的东西。他的嘴里在分泌唾液,酸辣酱微黄,玫瑰色卤汁里放了胡椒末。但他还在喘个不停。

“伙计?”羊头莫顿说。

“在呢,伙计。”土人伽迪纳说。

“好点儿没,伙计?”

“好点了,伙计。”

“会好起来的,伙计。”

“是,伙计。”土人伽迪纳说。

他大口呼气吸气半分多钟,想恢复正常呼吸,这期间,他一直在看一只猴子。它弓着背,坐在几乎挨到地面的树枝上,这棵树在离小路几英尺的地方发着抖,毛发湿透了。

“看那个小可怜儿该死的澳洲佬。”土人伽迪纳终于说。

“他是自由的,你这白痴。”羊头莫顿说,一边用他像咸猪肉熏肠似的红红的手指把他自己同样湿透的毛发朝两边分开,再戴上军帽。“自由了我就回家,回昆西镇。我要拼命喝酒,不喝到一百不会停下。”

“是,伙计。”

“到过昆西没?”

雨在接着下。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土人伽迪纳嘶声喘着。

“没,伙计。”

“那里有一座大山,”羊头莫顿说,“山,其实是,一边是昆西,另一边是哥曼斯顿。偏僻得很。两个采矿的小镇子。先前是雨林。矿上死过很多人,连一根蕨草叶子都没留下给你擦屁股使。世界上找不着像它的地儿。妈的像月球。星期六晚上,你把自己灌醉,爬过山,在小可爱哥曼斯顿干一架,再回家,回到小可爱昆西。世界上还有别的地儿你能这么干吗?”

10

他们等着,很少再说话,因为可以诉诸言辞的事确实几乎没有。在体力劳动对他们发动攻击之前,每个人都在试着休养生息,让身体能不活动就不活动;他们没有为不时之需而储存的体力,也没有从事强体力劳动的体能,这两样或许能使他们承受住“线”上的劳苦。羊头莫顿点上一支自家卷的烟——用本地烟草和从日军手册上撕下的纸卷成——深吸一口,传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