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克莱尔

在忘记说什么之前,赶紧找她谈!

我了解阿尔茨海默病,或者说我们熟知的痴呆症——在这个特殊俱乐部里,这都是我们最爱用的昵称——有一段时间了。我想,我许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尽管我没意识到。这种纠缠不断的小猜疑在一点点啃噬我。我想说话时,词汇会慢慢消失。我履行不了承诺,因为压根儿就记不得。我把它归因于我的生活方式,在过去的几年中,我要面对格雷戈、埃丝特和工作的升迁,我的生活太满了。我告诉自己,我脑子里装了太多想法和感觉。我时常担心,它们哪天会漏出来,就像我担心我的身体有一部分正在慢慢毁灭。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总能记起爸爸最后的样子:他是那么老,那么呆板,茫然若失。我担心又好奇。但我告诉自己,我太年轻了,他身上发生的事,不一定会发生在我身上。毕竟,他妹妹——我姑姑哈蒂没有得这种病。她死于心脏病,死时头脑清晰。所以,我提醒自己,不要吓唬自己,不用担心。这几年以来,我都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再也藏不住了。

那一天,我不记得哪只脚该穿哪只鞋,吃了两顿早餐,忘记了我女儿的名字。

我拿着鞋下楼,走进厨房吃早餐。凯特琳已经从大学回家了,看起来疲惫消瘦。她一贯的黑套装和黑眼线,没能掩饰她明显的倦怠。我猜,她是被生活逼得筋疲力尽了。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穿得像哥特人。她抓了一把乌黑的头发说,她真的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没放学,她带埃丝特出去待了一天——因为保育员生病了——这对她来说是好事。看她的样子,应该能在床上躺上一整天。我都想把她轻轻放在那儿,就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给她裹好被子,拂开她前额的头发,给她端碗汤。

我进厨房时,她们已经起床了。埃丝特把大姐拽下床,下了楼。埃丝特坐在姐姐腿上咿咿呀呀,让姐姐像喂宝宝一样喂她。我走进厨房,手里还拿着鞋,看着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之间相差十七岁。生完她们俩以后的生活,伴随着小小的幸福。她们那么亲密无间。我把埃丝特叫过来,抱起她。可是……我和她的名字之间,有一堵厚厚的灰雾墙。不,不,那不是墙,那是……空气。那是一个曾被填充的真空地带,也许就在几分钟前还有,现在却被删除了。我惊慌了。我越用力想,迷雾就变得越厚。我不是忘了参加工作会,也不是忘了图书俱乐部的那个女人。我去过俱乐部三次,有时,我在超市看见她要躲着走,因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这不是“电视里的人,那个方块里的家伙”。这是我的小女儿,我的掌上明珠。这是我的宝藏,我的快乐,我的甜心。这是我起过名的孩子。

那一刻,我知道,我父亲身上的悲剧,同样降临在我身上了。虽然我费尽心机地不想知道,但我终于知道了。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太紧张劳累了,只要放松,深吸一口气,就能想起来。

我盛了一碗穆兹利(1),味同嚼蜡,然后我去刷牙。我想也许遵循生活规律,做自己知道的事情,记忆就会回来。我回到厨房,又盛了一碗穆兹利,凯特琳问我是不是特别饿。我察觉到其实我一点也不饿。我迷惑地看着桌上放着的第一个空碗,意识到了原因。可我还是告诉她,我很饿,并强忍着塞了几口,开玩笑说明天开始节食。凯特琳眼珠子一转——过去几年这个动作无数次地出现在她脸上,她可是深谙此道。“噢,妈妈。”

我努力想克制恐慌,朝桌底看了看,盯着鞋子,低帮黑色中跟鞋,前面是我喜欢的尖头。我穿这双鞋,是因为即便在讲台上站一天,也不伤脚。鞋子看起来实用性感,很适合逃跑。但那天早上,我越看那双鞋,就越觉得看不懂。我不知道,哪只脚穿哪只鞋。尖头的角度,鞋边的搭扣,这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

我把鞋子放在厨房桌底下,换上了靴子。那一天的工作还算顺利:我记得去哪些班上课,教什么课,我们学的书里有什么角色和引文……它们都还在。但我女儿的名字不在了。我等啊等,等着埃丝特的名字回来找我。但它不见了,跟我分不清左右脚的鞋子一起不见了。那天晚上,格雷戈叫埃丝特名字的时候,它才回来。我松了口气,但也吓哭了。我不得不告诉格雷戈:再也藏不住了。第二天,我去看医生,开始做检查——一轮又一轮的检查,都是为了确定我还知道什么。

现在,我又跟妈妈住在一起了。可渐渐地,我丈夫也快变成一个陌生人了。因为我攥得紧,埃丝特的名字还没溜走。尽管如此,其他事情每天都在溜走。我每天早上睁开双眼,都要告诉自己,我是谁,我的孩子是谁,我怎么了。我又和妈妈住在一起了,虽然没人问我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