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第十一章 来自地窖的笔记(第3/6页)

“够你烧一个冬天。”鹿民拍拍书架,“都是好木头,可惜后院的灶台塌了,回头得先重砌。”他随手抽出一本笔记,翻了翻,有点自嘲地笑笑,递给石明亮:“你看看?也就是跟人聊聊天,随手记的。”

本子拦腰一道深深的折痕,纸张薄脆,翻起来发出沙沙的微响,小颗小颗的黑色钢笔字潦草中带着圆润,密密麻麻,间或有红笔涂改的痕迹,不容易看得分明。石明亮翻了几页,有几段记得疏落些,是古戏文的唱词: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

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鹿民解释说:“是剃头师傅叶老头唱的,平时他爱哼哼唧唧唱小调,也听不清楚,哼着哼着眼泪鼻涕都会出来,激动了还要蹲在路边呜呜乱哭,有人骂他神叨,后来我问明白了,一句一句给记下来,没想到他哼的是《长生殿》里的戏文。”

“是草寨街坊会门前的剃头摊吧?”辛念香问。

“你也知道他!叶老头算草寨一景。”鹿民笑着说,“‘前鸡胸,后罗锅,叶老头,路边哭’——小孩子编的顺口溜。”

“别看他如今老了丑了,当年正经是个角儿。”辛念香正色说。

“你认识他?”石明亮问。

“梨园行的叶春衣,老底子听戏的人都知道他。”辛念香说,“叶春衣,这艺名取自唐诗‘叶叶春衣杨柳风’。他从小勤奋,在城墙外绕圈喊嗓子练出来的功夫,鹿民记下的《弹词》是他的拿手绝活,一开嗓宽亮有劲,每演必定轰动,可是一票难求呢。他还当红的时候,有一回我在茶楼碰过他,下了戏叶先生穿一身西服,也挺拔儒雅得很。”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他一直就是个理发匠。”鹿民拍了下大腿,言若有憾,“叶师傅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这些!我跟他也算是老交情了。”

“风光未必是过眼云烟,可现在再说却是伤心事。”辛念香说,“他也是因为染上疫病走背运。救命的药多贵啊,他用唱戏挣来的全副身家换了一条命,真是顷刻间万境归空!那时候形势紧急,根本顾不得别的,先保命再说,人人都是这么想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挣不回来吗?结果人是没死,却残了,成了罗锅,舞台是再也回不去了。”

鹿民默然,想起幽暗的楼梯间里那个神情委顿、眼神凄切的小老头儿,只哭劫后余生,不提当年勇。

“你在草寨跟人聊天,说起瘟疫的人多吗?”石明亮问。

鹿民想了想:“主动说起的不多。”

“我看过《猫城志》里关于瘟疫的记录,比较粗略,而且关键的地方很值得推敲。”

辛念香不以为然地说:“一般人谁会去看《猫城志》,想看也看不到,看到也看不懂,那种东西不过印出来压箱底,写的人未必用心。”

“既然白纸黑字印了出来,大体上的时间事件应该是不会错的。”石明亮说,“只是含糊其辞,一件对猫城影响那么大的事件,当地人不应该回避它,理应有更精确的调查才是。只有知道了疫病真正的起因,猫城的人才能从战战兢兢的生活里解脱出来,也不用看到猫就如临大敌。”

辛念香叹气:“当时人的心态,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再说那么多年,瘟疫没有再发,经历过的人也都老了,大家小心点过日子,谁还会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有时候我较真几句,老朋友就会劝我,不要活得太明白了,那样太辛苦。”

“可是稀里糊涂的生活没有尊严,活得不像人。”石明亮说。

鹿民忽然轻轻笑了两声,说:“其实我私下做过一点关于瘟疫的研究。”他抿了口酒,接着说:“草寨的大部分人不会主动提起瘟疫,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是很悲痛的往事,但是你说得很对,这样的问题不应该回避。我问了好多人,根据他们的说法,列了张时间表,主要是关于瘟疫的时间节点和关键地方。”

辛念香睁大眼睛瞪他:“你有空去做这些!找出来我看看。”鹿民很快从笔记堆里翻出两页纸,他说:“别看书架上堆得乱,其实我都有章法,要什么资料一找就能找到。”

辛念香把皱巴巴的纸摊平放在行军床上,上面列着几个日期:

三月六日:惊蛰。缪姓老太在医院宿舍区看到第一批死猫,总共九只。同一天猫城南部地区出现更多死猫,特别以医院周边为最多,这些死猫都倒毙在垃圾桶附近,死前都口吐黑血。

三月十一日:出现第一个突然死亡的人郑百万。郑百万居住在南城沙地街,大约四十多岁,死的时候全身发黑,口吐黑血,和死猫相似。接下去几天有将近百人死亡,症状全部相同,一旦脸色发黑,几小时后必定吐血而死,无一例外。猫城的人都很恐慌,大家都认为是猫把瘟疫传染给人,很多养猫的人家把猫赶走,也有打死的。